白骨铺街,风过如咽。
蚀骨市深埋于南荒裂谷之下,整座城池由无数修士遗骸堆砌而成。
头颅作砖,脊柱为梁,肋骨交错成巷道两侧的栏杆。
月光惨白,照得这片死地泛起幽幽磷火,仿佛每一寸土地都在无声哀嚎。
顾微尘踏足其上时,脚底传来细微的碎裂声——那是某位无名修士最后的指骨,在她鞋底断裂。
“别低头看。”魏无牙低声提醒,手中执灯微微晃动,灯火却始终不灭,“这里的骨头会记仇,看得久了,它就认你作下一个主人。”
血娘子站在前方十步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们,披着一件由碎皮缝合的斗篷,边缘缀满细小的骨铃。
她没有回头,声音干涩如砂石摩擦:“进来便不要心软。这里的人,都是自愿来剜伤换命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前方广场中央的“剔伤台”亮了起来。
九根黑铁柱拔地而起,环绕一座白玉高台。
台上刻满禁制符文,中央竖立着一尊人形木偶,空洞的眼眶里嵌着两颗不断旋转的血珠。
台下,数百名伤修跪伏在地,衣衫褴褛,身上遍布新旧交织的刀痕、灼印、灵脉断裂处渗出的黑血如蛛网蔓延。
一名老者颤抖着爬上前,额头触地:“求……求赐‘忘忧露’半滴!我愿献‘断肠咒’之痛!”
血娘子抬手,一道银光自袖中飞出,竟是半截弯曲的骨刀。
她面无表情地划开老者胸膛,未见鲜血喷涌,只有一缕灰雾般的丝线被抽出,缠绕于刀尖之上,随即沉入台基深处。
老者倒地,嘴角却扬起笑,像是终于解脱。
“看到了吗?”老药奴不知何时已贴近顾微尘身侧,枯瘦的手掌悄然翻转,一枚血色符印浮现在掌心,“他们以为自己在割痛,实则是在供养——那一道道被剜走的伤,并非消散,而是被‘种’进了地底,化作‘道伤母种’。”
他目光森然,望向剔伤台下方:“每一道伤,都是一粒种子。千百年来,多少人在此自残求生?那些痛苦没死,它们活着,缠绕着,生长着……成了根。”
顾微尘沉默良久,指尖轻抚腕间蜷缩的原心玉灵。
那条青丝小蛇忽然睁开眼,瞳孔深处闪过一抹苍茫古意。
“我想起来了……”它的声音极轻,像风吹过废墟间的残幡,“青痕当年,也是这样被带到这里。她说要去寻‘净伤之法’,可没人告诉她——这世上最深的伤,从来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希望。”
顾微尘心头一震。
当夜,月隐星沉。
她以观微浆洗目,双瞳泛起琉璃光泽。
这是她从烬医坊残卷中学来的秘术,能窥见灵机流转之迹。
此刻再望向剔伤台,景象骤变——
地底深处,竟延伸出九百道暗红脉络,如同巨大根系盘踞岩层之间。
每一道脉络皆由无数细微痛感凝结而成,彼此交缠,汇向中心一具透明棺椁。
椁中漂浮着一滴漆黑液体,表面不断吞吐着灰雾般的痛念,正是世人趋之若鹜的“悟道露”本源!
而那滴黑露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呜咽——
是魂魄的余响。
“它在吃痛。”顾微尘喃喃,“不是提炼,是吞噬。所谓‘悟道’,不过是把别人的苦难炼成自己的养分。”
原心玉灵轻轻颤动:“青痕的魂,也被困在那里。她的九百片残魂,每一片都被钉在这根系之中,成为维持‘黑露’不灭的薪柴。她没死……她在等一个人,能把这些伤,一根根拔出来,还给她本来的模样。”
顾微尘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前世修复文物的画面:斑驳铜器上的裂纹,褪色画卷中的霉点,她曾用数月时间一点一点填补、校正、还原它们最初的形态。
那时她就知道,真正的修复,从不是掩盖破损,而是让破损本身重获意义。
而现在,她面对的是一个被系统性摧毁的世界——人心之伤成了交易货币,痛苦成了修行资粮。
而她手中唯一的工具,是不愿遗忘的耐心,和一颗相信“万物皆可归原”的心。
深夜将尽,营地外传来轻响。
血娘子独自前来,手中握着一串由指骨穿成的铃铛,每一节都刻着名字与剜伤日期。
“我剜过七十二道伤。”她声音沙哑,“断情脉、碎心络、焚识炎……我都交出去了。起初是为了活下去,后来是为了报复。可现在……我开始忘了,我是谁。”
她将骨铃递出,指尖微颤:“你说‘伤不该是商品’,可若连痛都不属于我,我又凭什么说自己活过?”
顾微尘接过骨铃,凝视良久。
然后,她抽出青蚨剑,剑刃并非斩向他人,而是轻轻划过自己左手手腕。
一道浅伤浮现,锈色灵机缓缓渗出——那是她残脉中独有的、濒临崩坏却又顽强搏动的生命之力。
她以血为引,残脉为炉,在骨铃表面缓缓刻画一道纹路。
那不是符阵,也不是禁制,而是一种近乎仪式性的印记,形似护心甲,又似拥抱的姿态。
“你不是容器。”她低声道,声音不大,却清晰穿透夜风,“你是见证者。你的痛,曾让你屈服,但也让你看清这个世界的谎言。从今起,不再有人替你决定它该去往何处。”
骨铃轻颤,九枚指骨同时发出清鸣,仿佛回应某种沉睡已久的契约。
远处,剔伤台静静矗立,宛如巨兽蛰伏。
而在地下九百丈,黑露微微荡漾,那一声声魂泣,似乎也停顿了一瞬。
风掠过蚀骨市的骨街,卷起几片枯叶般的符纸。
黎明未至,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逆转——
伤不再是终点,也许,它可以成为起点。
次日,蚀骨市的天光未曾真正降临。
浓雾如凝固的尸气,死死压住白骨街道,唯有剔伤台中央那九根黑铁柱,在幽风中发出低沉嗡鸣,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顾微尘缓步踏上高台,足音清冷,踏在颅骨铺就的阶梯上,竟无半分回响。
她手中托举着一物——玄鳞甲,残破斑驳,表面布满裂纹,却隐隐流转着锈色灵光。
那是她以烬医坊废料与自身残脉共鸣七夜所铸之器,非攻非防,唯载“道痕”。
“我来献‘残脉道体’。”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雾霭,直抵人心。
血娘子执刀立于台心,骨刀尖垂落,影子投在玉台上,微微颤抖。
她本该毫不犹豫地划下那一刀——多少人跪求此位,只为换取半滴“忘忧露”。
可此刻,面对这个眼神平静如古井的女人,她竟觉手中之刃重若千钧。
“你……不怕痛?”她哑声问。
“怕。”顾微尘抬眸,琉璃瞳中倒映着地下深处那九百道暗红脉络,“但我更怕遗忘。”
话音未落,她体内残脉骤然搏动!
三十六处断裂经络同时震颤,心渡印自识海齐鸣,如钟破冥河。
每一道印记皆是她曾修复他人道伤时留下的“共痛烙印”,如今尽数苏醒,化作共鸣之波,直贯地底!
轰——
地下传来沉闷震响,如同巨树根系撕裂岩层。
剔伤台上的符文开始龟裂,蛛网般的裂痕迅速蔓延。
透明棺椁中的黑露疯狂翻腾,那一滴滴凝聚无数痛苦的“悟道露”竟如活物般挣扎跳动,似要逃离这具容器!
而最诡异的是,那些被剜走、被埋葬、被当作养料的伤痕脉络,竟在顾微尘残脉震动之下,缓缓逆向生长——如枯木逢春,又似根须反噬地心,一寸寸朝着地面攀爬而来。
魏无牙站在台下阴影里,掌心执灯火焰剧烈摇曳。
他看见顾微尘手腕上那道昨夜自划的伤口仍未愈合,血珠顺着青蚨剑滑落,洒入台基缝隙。
每一滴血落下,便有一缕灰雾从地底升腾,凝成模糊人形,转瞬即散,像是久困魂魄的叹息。
“她在唤醒它们……”老药奴佝偻身躯剧烈颤抖,“不是夺回,是召回。她要把那些被吃掉的痛,还给本来的主人。”
远处了望塔上,铁面判紧握断链之手青筋暴起。
面具下的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丝冷笑:“她不是来献体……是来埋葬这整条命脉。”
就在此刻,顾微尘猛然撕开左臂衣袖,残脉暴露于空气中,如锈蚀铁枝暴绽而出,扭曲盘结,随时可能崩碎。
她将青蚨剑尖抵于心口,轻划——鲜血喷涌,不落地,反悬空中,化作一道血线,随她剑势引向九百伤痕脉络的源头!
“你们被剜走的痛,我来修。”
一字一句,如律令降世。
血落之处,白玉台龟裂更深,地底传来连绵哀鸣,却又夹杂着一丝……解脱般的颤音。
某些早已麻木的伤脉竟开始蠕动,试图连接断裂的节点,宛如濒死之人听见了归家的钟声。
而在血池殿最深处,蚀心子静坐铜镜前,面容隐于雾后。
镜中映出剔伤台景象,顾微尘的身影被血光环绕,宛如执镰者行于坟场。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点心口,最后一滴漆黑如墨的悟道露,顺着经络沉入胸膛。
“执尘者……”他低笑,声音温柔得近乎怜惜,“你终于,开始埋葬‘我’了。”
风忽止,雾渐浓。
当众人还陷于震惊之时,顾微尘已悄然退下高台。
她肩头,原心玉灵蜷缩不动,青丝微颤,似有所感。
远方山脊隐现一线幽谷,寒雾封锁千峰,崖壁若隐若现,刻痕斑驳。
它忽然开口,声音极轻,带着久远的悲悯:
“那里……有人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