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的心情很不好。
紫宸殿内,龙涎香的烟气都仿佛被她周身的低气压冻结。
她高踞于龙椅之上,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阴云密布。
下方,京兆府尹汗流浃背地汇报完了“凤来楼醉汉寻衅滋事”的审理结果。
人证物证俱在,虎威将军的几名亲兵被定了罪。
虎威将军本人,也因“治下不严”,被罚俸半年,闭门思过。
这裁决看似公正,彰显了朝廷法度。
但在女皇看来,这无异于皇室被当众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那个愚蠢的女儿,用了最拙劣的方式,不仅没能伤到楚凤辞分毫,反而亲手把“受害者”的身份送到了对方手上。
甚至,还让凤来楼那群护卫一战成名。
“废物!”
女皇挥退了抖如筛糠的京兆府尹,将手中的一份密报狠狠砸在金砖地上。
站在一旁的皇太女,一张脸白得没有半点血色,连呼吸都放轻了。
“用武力去试探一个手握重兵的藩王?”
女皇的声音里,怒火几乎要凝成实质。
“你是在大声告诉她,你的手段有多么上不得台面吗?”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凤来楼不仅有神仙米,还有金刚护卫。谁还敢去招惹?”
“母皇,女儿知错了。”皇太女的嘴唇被咬得发白,“可是,就这么任由她坐大吗?灵谷的效用已经传开,现在朝中半数以上的大臣,都对凤来楼趋之若鹜。长此以往,他们心中还有没有皇家,就难说了!”
女皇闭上眼,指节用力按压着刺痛的眉心。
她何尝不知?
楚凤辞这一手,比直接起兵造反还要可怕。
她是在用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利益,温水煮青蛙,一点点地侵蚀皇权的根基。
强行查封凤来楼?
不行,那会激起众怒,正中楚凤辞下怀。
经济上,已经无法制裁。
武力上,京城之内,不敢轻动。
许久,女皇再次睁开眼,那双深邃的凤眸里,决绝的寒光一闪而过。
“传朕旨意。”
女皇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很快,一封措辞华丽,满是褒奖的圣旨,由宫中内侍浩浩荡荡地送往了凤阳王府。
王府正厅,楚凤辞接了旨。
圣旨的内容,让一旁的赤焰和福伯,脸色瞬间就变了。
女皇在圣旨中,先是将楚凤辞“改良土壤,种出神物”的功绩,用尽了溢美之词,称其为“国之栋梁,社稷之福”。
然后,笔锋一转,表示如此利国利民的神技,不应只藏于王府私园。
大燕北方边境,有一片广袤的“黑土荒原”,常年贫瘠,百姓困苦。
若能将其改造为良田,将是泽被万民的千秋功业。
因此,女皇“恳请”凤阳王,以国事为重,亲自前往北方黑土荒原,主持开荒垦田项目。
为了表示皇室的重视,女皇还将派遣工部、农部官员,前去“协助”楚凤辞。
圣旨的最后,女皇还异常“体贴”地表示,此去路途遥远,北方不靖,特准楚凤辞自行调配人手,以保安全。
“好一个‘礼物’!”
内侍前脚刚走,赤焰后脚就暴躁了起来,一张俊脸上满是怒意。
“这哪里是赏赐,这分明是流放!”
“黑土荒原那是什么地方?鸟不拉屎,土里带毒,几百年来没人能种出粮食!”
“王爷,这绝对不能去!这就是个圈套!”
福伯也是满面忧色:“王爷,赤焰侧君说得对。京城是我们的根基,凤来楼和西苑刚刚步入正轨,您一旦离开,万一京中生变……”
苏清寒一直沉默地看着那份明黄的圣旨,此刻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很清,却像一把出鞘的利刃。
“这是一个阳谋。”
“拒绝,就是将自己置于天下百姓的对立面,是为自私自利,罔顾民生。女皇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回对您的所有赞誉,甚至以此为借口进行打压。”
“届时,民心尽失。”
他抬眼,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担忧看向楚凤辞。
“所以,您非去不可。”
书房里的空气,像是被这句话抽干了。
赤焰急得在原地打转,苏清寒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个死局,所有人都明白,女皇这一招,阴险至极。
她将楚凤辞高高捧上神坛,然后给她指派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成功了,功劳是皇家的,楚凤辞的秘密可能会暴露。
失败了,楚凤辞的“神话”就会破灭,威望一落千丈。
而无论成败,那偏远的黑土荒原,远离京城权力中心,天高皇帝远,正是暗杀、伏击、制造意外的绝佳地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集中在了楚凤辞身上。
然而,楚凤辞的脸上,没有半分忧虑。
她甚至,缓缓地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野兽盯上猎物般的,玩味与兴奋。
“礼物?我很喜欢。”
她将圣旨随手搁在桌上,指尖在明黄的绸缎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女皇想看我种田?”
“好啊,本王就种给她看。”
她站起身,目光依次扫过众人,声音沉稳瞬间压下了众人所有的浮躁与不安。
“赤焰。”
“末将在!”
“点齐王府卫队两百人,作为我的亲卫。记住,不要动用道兵。”
她的声音顿了顿。
“他们,要留在京城,守好我们的家。”
“是!”
赤焰虽然不解为何不用最精锐的道兵,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大声应诺。
楚凤辞的目光转向苏清寒,这一次,她的眼神格外郑重。
“我离开之后,京城的一切,都交给你。”
苏清寒猛地抬头,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深色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西苑的灵田,凤来楼的运营,还有……”
楚凤辞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向内室摇篮的方向,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一瞬。
“玄逸和昭华。”
“现在,我把整个凤阳王府的命脉,都交到你手上。”
“这盘棋,你来替我下。”
这已经不是信任。
这是将后背,将性命,将一切,都交付于他。
苏清寒只觉得一股滚烫的岩浆冲刷着心脏,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而清晰的字。
“好。”
“福伯。”
“老奴在。”
“准备行装,要快。另外,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去一趟皇宫,替我给女皇陛下送一道谢恩的奏折。”
福伯一愣:“王爷,奏折上……该如何说?”
楚凤辞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灌入,吹起她的发丝。
她望着北方那片深沉的夜幕,眼底有狼群奔袭于雪原的光。
“你就告诉女皇陛下,臣,楚凤辞,领旨谢恩,必不负圣望。”
“只是……”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深的弧度。
“北方黑土荒原,不仅土地贫瘠,据说匪患也颇为猖獗,时常有马匪劫掠村庄。为了保证皇家垦田项目的顺利进行,也为了臣自身的安全……”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寒冰的重锤,砸在众人心上。
“臣,需带上一些称手的‘农具’,前去‘犁地’。”
“恳请陛下恩准,臣调动封地三万凤阳军,随行北上,以壮声威!”
话音落下,满室俱静。
死一样的寂静。
苏清寒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震。
随即,一种混杂着极致震撼与了然的复杂情绪,在他眼底深处晕开。
好一个楚凤辞!
好一个凤阳王!
女皇设下圈套,要她孤身犯险。
她非但不躲,反而将计就计,借着女皇自己下的圣旨,将这场“流放”,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武装巡游!
带着三万精锐的凤阳军,以“垦荒”为名,浩浩荡荡地横穿大燕国土。
这不是走进陷阱。
这是带着攻城锤去赴宴!
女皇想让她死在北方?
她就要让整个北方,都在凤阳军的铁蹄之下,为之颤抖!
棋局,在这一刻,瞬间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