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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一个绝望的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视线开始模糊,汗水混合着咬破舌尖所致的血水流进眼睛,世界一片猩红。

就在他意志即将崩溃,身体摇摇欲坠,一只脚几乎要脱离石阶的瞬间——

“咚……”

一声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钟鸣,仿佛穿越了时空,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这是那开山大典钟声的一丝微弱回响,带着涤荡心灵的余韵。

刹那间,陆青混乱的识海被一股清泉冲刷而过,那些狂乱的幻象为之一滞。

一股清凉之意自眉心祖窍升起,虽然微弱,却带来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同时,那刺骨精纯的灵气,在钟声余韵的影响下,似乎也变得不那么狂暴,那“淬体”的剧痛之中,竟隐隐透出一丝…生机?仿佛冰冷的钢针里,包裹着能修复伤痕的琼浆。

“不能倒…倒在这里,就什么都没了!爹娘…小妹…还有…我的‘道’!”

陆青猛地昂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凶光。

那不是绝望,而是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最原始的生命力。

他不再去想着如何“引导”或“抵御”灵气,而是凭着那股不屈的蛮劲,将所有的痛苦——肉体的、灵魂的、统统转化为一股“向上”的力量。

他不再看那似乎永无尽头的石阶顶端,只专注于眼前这一级。

“吼——!”

他重重踏上一级石阶,冰屑四溅。这一步,竟比之前任何一步都要沉重、都要坚定!

冰霜覆盖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炭火。

不知过了多久,当陆青感觉自己的意识都已模糊,只剩下身体在本能地、机械地向上攀爬时,前方骤然一空。

那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恐怖寒意,如同退潮般倏然消失。

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冰冷的石地上,贪婪地大口呼吸着骤然变得“温暖”的空气,虽然依旧清冽如冰泉,却已不再蕴含那刺骨钻心的寒煞。

他挣扎着抬起头。眼前是一片稍显开阔的石台,大约已有百余人比他更早抵达。

包括那姿态从容的锦衣华服少年——林少虞和气息幽冷的纱笠女子——云璃。

林少虞正盘膝调息,周身水蓝光晕流转不息,脸色略显苍白,显然刚才的寒煞路对他而言也绝非坦途。

云璃则静静站在石台边缘,望着下方云雾中挣扎的人影,纱笠下的侧脸依旧模糊不清。

这便是试心路的第一重天阶——“冰魄淬骨阶”。

数千汹涌而至的求道者,此刻能站在此处的,不足六百之数。

淘汰者十之七八,失败的阴影与劫后余生的庆幸,在幸存者眼中交织。

白战那如寒泉击石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再次响彻在每个人的识海深处,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心志不坚,根骨不韧,何以承我蓬莱道统?余者,慎之。”

话音余韵未绝,众人脚下的石台猛地一震。前方那层看似稀薄的云雾骤然变得浓稠粘滞,翻滚涌动间,竟缓缓凝聚出一道完全由流动的云雾组成的巨大阶梯!

这阶梯通向更高处,隐没在更深邃的雾霭里。而阶梯每一级踏面之上,都浮现出细密无比、闪烁不定、似乎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的符文。

更诡异的是,这些符文并非静止,它们如同活物般在云雾阶梯上缓缓流淌、变幻、重组,构成一片令人眼花缭乱、心神迷眩的光影之海。

一股无形的压力随之降临。这压力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直接作用于心神。

仿佛有无数细碎而混乱的低语,在灵魂深处疯狂滋长,试图扭曲感知,摧毁专注。

视线中的符文光影开始扭曲变形,脚下的云雾阶梯似乎在摇晃、在融化、在变成择人而噬的深渊。

“第二重,‘迷神解意阶’。”白战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告诫,“障目乱心,符文惑神。踏此阶者,需以心为眼,以神为足,洞见符文流转之真意,循其本真轨迹而行。心浮气躁者,迷失其中;悟性愚钝者,永困此间。日落为限,登顶者过。”

如果说第一重是冰霜炼狱,考验的是根骨与意志的硬度;那么这第二重,便是混沌迷宫,考验的是心神的澄澈与悟性的敏锐。

那流淌变幻的符文,像无数把开启不同方向的钥匙,又如同无数道遮蔽真相的迷雾,蕴含着通往正确路径的“道韵”。

唯有灵台清明,心神专注如镜,才可能从这令人癫狂的流动迷宫中,捕捉到那一丝贯穿始终的“真意”轨迹。

林少虞嘴角勾起一丝自信的弧度。他深吸一口气,周身水蓝光晕内敛,双眸之中精光湛然,瞬间锁定了前方阶梯上几枚流转速度较缓、光芒也相对稳定的基础符文。

他显然深谙某种强大的观想法门,能够快速稳定心神,过滤掉大部分混乱光影的干扰。

只见他脚步轻移,如同穿花拂柳,精准地踏在那几枚基础符文轨迹交汇的节点之上,身形飘逸,一步数阶,瞬间就将大部分人甩在了身后。

那流畅的动作,引得石台上一些识货之人发出低低的惊叹。

云璃则依旧沉默。她并未像林少虞那样快速移动,反而在阶梯入口处停了下来。

纱笠微抬,似乎在“看”着那不断变幻的符文光流,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抬手,虚点,并非触碰实体符文,而是点在符文光影流转轨迹即将交汇、或发生某种奇异转折的“虚空节点”上。

她的指尖落下之处,那一片区域的符文光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抚平了一瞬,变得略微清晰。

之后她才踏出一步,落在方才指尖点过的“节点”位置。她的速度不快,甚至显得有些犹豫和试探,但每一步都异常稳定,同样没有陷入迷障。

她选择的路径,与林少上虞那清晰明快的“基础符文节点流”截然不同,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诡异直觉。

陆青看着前方那片令人目眩神迷、心神躁动的符文光海,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他没有林少虞精妙的观想法门,更没有云璃那诡异的空间直觉。

他只能用最笨拙、最耗神的方法——将全部心神毫无保留地沉入眼前这片光影的洪流之中。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些疯狂滋长的混乱低语,忽略光影扭曲带来的恐惧,双眼死死盯住前方一级阶梯上几枚正在缓慢变幻的符文。

他不懂它们的含义,只能像在贫瘠家乡的河滩上,试图从无数相似的石子中记住某几颗的独特纹路那样。

用尽全部心力去记忆它们每一次闪烁的强弱、每一次流动的方向、每一次与其他符文交汇时的微妙变化……他试图在这看似毫无规律的混沌中,寻找那一点不变的、如同暗夜星辰般的“恒定”。

这过程极其痛苦。心神高度凝聚带来的疲惫远超肉身的疲惫,每一次尝试捕捉那稍纵即逝的“轨迹”,都似用钝刀在切割自己的精神。

汗水再次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顺着鬓角流下,带着咸涩。

他感到头颅深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眼前的符文光影开始不受控制地重叠、扭曲,像是要将他彻底吞噬。

“不行……要乱了……”他心中警铃大作,几乎要放弃这徒劳的凝视。

就在心神即将涣散的边缘,那早已沉寂的洪荒钟鸣余韵,竟又一次在他识海最深处,极其微弱地震颤了一下。

如同投入淤泥中的一颗石子,虽微弱,却足以让浑浊的水面泛起一丝清明的涟漪。

这涤荡之力并非直接给予答案,而是瞬间拂去了他心神中因强行观想而滋生的狂躁、焦虑和绝望。

让他那近乎枯竭的灵台重新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水晶般的空明。

就在这空明降临的刹那,他眼中那片混乱疯狂的光影洪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

一道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线”!那不是实体的线,而是一种感觉。

一种由无数看似无序的符文在极其复杂的流动变幻中,偶然间产生的一种短暂而微妙的、指向阶梯上方的“势”!

它由几个特定符文在特定时间点的特定闪烁频率和移动方向共同构成,如同湍急暗流中一闪而过的、指向出口的微弱水痕。

陆青的心脏骤然狂跳,他来不及思考,也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道理,只凭着那股空明心境下捕捉到的、近乎本能的直觉,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他的脚,精准地踩在了那道“势”刚刚流经的位置!符文光影在他脚下瞬间稳定,扭曲的幻象消失了,混乱的低语被隔绝在外,一步踏出,豁然开朗。

“成了!”狂喜瞬间淹没了他。虽然前路依旧光影迷离,虽然下一道“轨迹”还不知在何方,但这第一步的成功,却如在无边的黑暗中点燃了一盏微弱的灯。

他找到了方法,一种笨拙、痛苦、效率低下,却真实可行的方法。

他再次凝聚心神,忍受着精神被反复切割的剧痛,将目光投入下一片光影,去苦苦追寻、等待那偶然闪现的“势”……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石台上剩余的求道者,大多已踏上云雾阶梯,在迷幻的光影中挣扎。

有人如林少虞般快速穿行,轨迹清晰;有人如云璃一样点指虚空,步步为营。

更多人则如同陆青,在混乱中艰难摸索,步履维艰,甚至有人一步踏错,整个云雾阶梯便如同流沙般塌陷,将其身影瞬间吞没于翻涌的白雾之中,不知所踪,只留下几声短促的惊呼。

当陆青耗尽最后一丝心力,终于踉跄着踏上第二重天阶尽头的平台时,夕阳已沉沉西坠,将远方的云海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他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枯木,随时会散架。眼前的景象也让他心头一凛。

这第三关前的平台,比第一关更加狭小。此刻站立于此的,竟不足四百人!

林少虞抱臂立于一侧,脸色比之前苍白了许多,呼吸略显急促,显然那“迷神解意阶”对他心神的消耗亦是巨大。

云璃则静静站在平台边缘,身影在血色残阳下拉得老长,依旧沉默如谜。

其余幸存者,无论出身贵贱,此刻皆是形容憔悴,气息萎靡,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对下一关的凝重。

平台前方再无云雾缭绕,只有一片光滑如镜、却又显得无比幽深的巨大石壁。

石壁表面并非平整,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天然形成又似人工雕琢的无数切面,每个切面都微微扭曲着,倒映着平台上每一个人的身影——却又扭曲得极其怪异、陌生、甚至狰狞。

那些倒影,有贪婪地膨胀、畏缩地蜷曲、无声地狂笑、绝望地哭泣……

每个人内心深处最不愿示人、最难以启齿的欲念、恐惧、伤痕与软弱,都被这诡异的石壁无情地剥开、放大,无遮无拦?地呈现出来!

问道台高耸入云,此刻被西沉的落日熔铸成一片庄严的金红。

最后一缕天光掠过青玉铺就的台面,为这场盛大的收徒大典画上了一个辉煌的句点。

余晖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如同散落的碎金。

端坐于主位的掌门蓝鹤唳,身着绣有蓬莱云纹的深紫道袍,终于缓缓睁开微阖的双目。

那双眸子,历经沧桑,清澈依旧,此刻却难掩一丝深藏的倦意。

他拂尘轻搭臂弯,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流泻出若有似无的灵力微光。

“时辰不早。”蓝鹤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每个角落响起,带着山岳般的沉稳,轻易压下了台下尚未完全散尽的喧嚣余韵,“今日诸事已毕,诸位辛苦了。”

侍立一旁的玄露子真人,气质清冷如寒潭秋月,闻言微微颔首,广袖中探出的指尖莹白如玉,轻轻拂过案几上微凉的茶盏。

云崖子真人则捋了捋花白的长须,眼中含着对年轻弟子们的期许与一丝放松。

他身姿挺拔如崖边孤松,率先站起身来,筋骨间发出几声不易察觉的轻响。

风鸣子真人最为随性,未语先笑,拍了拍道袍上不存在的灰尘。

动作间带着风雷隐动的利落,朗声道:“师兄说的是,这把老骨头坐了一天,是该回去松松筋骨,尝尝小厨房新蒸的云芝糕了。”

三位真人相继起身,衣袂飘飘,仙风道骨,周身流转的灵力在暮色中氤氲成淡淡光晕。

就在这时,台下传来一声温厚而恭敬的呼唤:“掌门师伯,三位师叔。”

众人的目光循声望去。只见大弟子白战,这位蓬莱仙门年轻一代的翘楚,今日主持大典的得力干将,正小心翼翼地横抱着自己的妻子拓跋玉,稳步上前。

拓跋玉已怀胎八月,腹部高高隆起,像揣着一个沉甸甸、充满生机的玉球。

她身着一袭宽松柔软的烟霞色云锦长裙,裙摆如水般流淌,遮掩不住那份沉甸的孕相。

一张芙蓉面因怀孕更显丰润,此刻带着些许倦容,但眼眸明亮,盛满温柔。

她安静地依偎在丈夫坚实温暖的怀抱里,双手习惯性地护在腹侧。

白战步伐沉稳有力,走到台前丈许之地停下,微微弯下腰,躬身行礼。

他动作幅度控制得极好,拓跋玉在他臂弯中稳稳当当,没有丝毫晃动。

“弟子龙隐,携内子拓跋玉,恭送掌门师伯、玄露师叔、云崖师叔、风鸣师叔。师伯师叔们操劳一日,请早些回峰歇息,用些晚食。”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由衷的敬意。

蓝鹤唳的目光落在白战身上,带着长者特有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微微颔首:“师侄也辛苦了,师侄媳身子重,好生照料。”

玄露子清冷的眼眸扫过拓跋玉的孕腹,难得地开口,声音如冰泉击玉:“玉丫头,晚间若感不适,可遣人来丹霞峰。”

拓跋玉在丈夫怀中微微欠身,声音轻柔:“谢玄露师叔关怀,玉儿记下了。”

云崖子和风鸣子也含笑点头示意。

白战再次躬身:“谢师伯师叔垂爱,弟子告退。”

就在白战抱着妻子准备转身之际,重阳子——白战同出一脉的师弟的目光,却越过了师兄宽阔的肩膀,悄然落在了拓跋玉身后半步、低眉顺眼侍立的浮春身上。

浮春穿着一身水绿色的侍女常服,身形纤细,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

重阳子的眼神极其复杂,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有瞬间的凝滞,似乎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

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手指在身侧蜷缩了一下,好似想探前一步。

然而,他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那股涌动的情绪被他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压下,只化作喉间一丝轻微的滚动。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从浮春身上艰难地挪开。

转而看向抱着妻子的师兄,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对师兄的问候和一丝难以言明的复杂心绪。

白战感受到了师弟的目光,抱着妻子不便回礼,也沉稳地对他点了点头,示意收到。

这无声的交流只在瞬息之间,却仿佛被暮色拉长。

白战的身侧,一边是沉默如山的侍卫楚言。他一身劲装,腰佩长刀,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隼。

时刻保持着护卫的姿态,身形挺拔,气息内敛,如一道忠诚的影子。

另一边,则是白战十五岁的长子白念玉。少年身量已初具规模,继承了父母优秀的骨相,眉目清俊,气质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

他穿着蓬莱外门弟子的简洁服饰,安静地站着,目光平静地扫过长辈。

最后落在父母身上,眼神里没有少年人常见的跳脱,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了然。

对父亲抱着母亲行走,对父母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亲昵,他早已司空见惯。

随着掌门与真人驾起遁光,化作几道流虹消失在暮霭笼罩的群峰深处,问道台上的人群也如潮水般散开。

各峰执事弟子有条不紊地引导着前来参加大会、有幸留下的少年少女们,沿着蜿蜒的石阶,前往早已安排好的客院歇息。

很快,精致的食盒便由杂役弟子送到每个人的房内,安抚他们初入仙门的兴奋与疲惫。

而白战一家,则踏上了通往涤尘居的林间小道。这条小路铺着光滑的青石板。

两旁是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古木,枝桠虬结,在暮色中投下浓重的、不断延伸变幻的阴影。

晚风穿过林隙,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草木气息和泥土芬芳,轻轻拂过脸颊,吹散了白日喧嚣残留的燥热。

林间归巢的灵鸟发出几声清脆短促的啼鸣,更添幽静。

楚言和白念玉依旧一左一右,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跟在后面。

浮春则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安静地跟在拓跋玉身后,步履轻盈。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道路渐趋平缓。一直安分依偎在丈夫怀中的拓跋玉,忽然动了动。

她抬起头,望向白战线条分明的下颌,以及那双映着暮色却依旧明亮的眼睛。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眉宇间凝聚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是心神高度集中主持大典一整日后留下的痕迹。

她的心尖像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夫君……”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水一样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坚持。

玉手轻轻拍了拍他结实的臂膀,“放我下来吧。我能自己走回涤尘居。”

她的目光里满是心疼,“你今日……太累了。”

白战低头,对上妻子那双盛满关切与爱意的眼眸。她眼底的青色和眉梢的倦意,同样让他心疼。

他当然知道她的心意。然而,回应拓跋玉的,不是顺从的放下,反而是他环抱着她的双臂,更加稳固而坚定地收紧了些许。

他甚至极其熟稔地调整了一下托着她腿弯和后背的力道,让这个对常人而言极为吃力的“公主抱”姿势,变得更加安稳舒适。

拓跋玉高隆的腹部紧贴着他的胸膛,隔着衣料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胎儿的轻微动静。

“累?” 白战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那双总是沉稳持重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独属于爱妻的、明亮又带点坏心的光芒。

他甚至故意地,借着调整姿势的时机,将臂弯中的人儿轻轻往上、又稳稳地掂了一掂。

“啊!” 这突如其来的小幅度腾空感,让拓跋玉瞬间惊呼出声,心脏猛地一跳。

孕期的身体本就重心不稳,这小小的惊吓让她几乎是本能地、双臂猛地收紧。

紧紧环抱住白战的脖颈,脸颊也下意识地埋进他温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皮肤上。

“哈哈哈……” 白战愉悦而低沉的笑声,像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在林间幽静的小道上荡漾开来,惊起了不远处灌木丛中几只夜栖的山雀。

他感受着妻子依赖的拥抱和颈间温热的呼吸,一天的疲惫似乎都被这笑声驱散了不少。“胆子这么小?”

他低头,用下颌蹭了蹭妻子柔软的发顶,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宠溺和得意,“放心……有为夫在,便是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分毫,更别说摔下去了。抱着你,比练一套‘破云枪诀’还轻松。”

他步履依旧稳健如山岳,抱着一个人,却犹如只是拈着一片羽毛。

这亲昵又带着小小恶作剧的一幕,清晰地落在后面跟随的三人眼中。

侍女浮春连忙低下头,紧紧抿住嘴唇,肩膀却忍不住可疑地轻轻耸动。

显然是拼尽全力才将那几乎要溢出的笑意憋了回去,脸颊都微微泛红。

她心中暗道:“主上真是……总爱这般逗弄夫人。”

随即,她眼角的余光又不自觉地飘向远处早已不见人影的重阳子离开的方向。

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那点笑意便淡了下去。

侍卫楚言,这位面容刚毅、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汉子,此刻也微微侧过脸。

视线投向道旁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松树皮,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显然也是在辛苦地压抑着笑意。

他深知主上的脾性,对主人夫妇这般恩爱早已见惯,但每次看到素来威严持重的主上在夫人面前流露出这般少年气的顽皮,仍觉有趣。

而十五岁的少年白念玉,只是平静地看着前方父母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揶揄的表情。

仿佛眼前这幅父亲抱着母亲、母亲搂着父亲撒娇的景象,是这林间暮色里再寻常不过的一道风景。

他甚至还有闲心,伸手精准地捉住了道旁石缝里飞起的一只闪着微弱萤光的草灵虫,看了看,又轻轻地松开手任其飞走。

他早已习惯了父母之间这种旁若无人的亲昵,这对他而言,就是家的模样,是涤尘居最温暖的底色。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挣扎的天光终于被深蓝近墨的夜幕彻底吞噬殆尽。

一轮皎洁的月牙,薄得仿佛玉匠失手刮下的冰片,悄然攀上远处云梦山锯齿般的峰线,将清冷如霜的光辉无声洒落。

这光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四周虬枝盘结的古木影子拉扯得更加扭曲、冗长。

重重叠叠地泼洒在青石板小径和两侧幽深的草丛上,如同蛰伏的巨兽投下的、蠢蠢欲动的爪牙。

林间的风失了白日的温煦,变得沁骨冰凉,带着深秋山野特有的、混合着腐叶、湿土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草木辛辣气息。

它不再是轻拂,而是贴着地皮盘旋,时而尖啸着掠过树梢,搅动一片压抑的、好像窃窃私语的沙沙声。

时而沉入低处,在乱石与灌木的缝隙间呜咽徘徊,如同地底传来的幽怨叹息。

这风声,是这片古老山林在夜色中唯一的、持续的背景低吟。

这低吟并非唯一的声响。更深处,云梦山广袤无垠的原始丛林腹地,属于那些未曾开化灵智的古老住民的声音开始主宰黑夜。

近处,是此起彼伏、永无休止的虫鸣。它们不再是夏日的聒噪合唱,而是变得细碎、尖锐、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穿透力。

石缝里蛩音如针,草窠中螽斯振翅似裂帛,树冠层隐匿的怪虫发出断续的、恰如在啃噬木心的“咔哒”声。

这些声音密密麻麻,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网,笼罩着这方小小的、被人类开辟出的净土边缘。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偶尔从极遥远处、那月光也无法穿透的、浓得化不开的原始黑暗深处,骤然炸响的吼叫!

那声音沉闷如滚雷碾过地脉,又带着岩石崩裂般的粗粝质感,穿透重重山峦与密林的阻隔,蛮横地撞入耳膜。

有时是悠长而孤高的狼嗥,凄厉地划破夜空,尾音拖曳着无尽的苍凉与饥饿感。

有时则是短促、暴戾的咆哮,充满了领地被侵犯的愤怒与纯粹兽性的威慑,分不清是熊的怒嚎还是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的低吼。

这些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间反复回荡、碰撞、叠加,每一次响起,都像是在寂静的深潭中投入巨石,激起的不仅是声浪,更是人心底最原始的、对无边黑暗与未知掠食者的深深恐惧。

白战抱着拓跋玉,步履依然沉稳,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在这诡谲的声浪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宽阔的胸膛是拓跋玉此刻唯一的依靠。当又一声格外低沉、仿佛贴着地面传导而来的、带着血腥气的兽吼毫无征兆地从西面山坳方向隆隆传来时,怀中的娇躯猛地一颤。

拓跋玉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惊呼,像受惊的小鹿。

她原本放松搭在白战肩背上的双手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紧紧攥住了他肩头的衣料。

高隆的孕腹本能地向内收缩,整个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如同冻住一般。

她下意识地将脸颊更深地、几乎完全埋进白战温热的颈窝,仿佛要隔绝掉外界一切可怕的声音,寻求那熟悉气息的庇护。

呼吸也变得短促而凌乱,温热的气息急促地喷在白战的锁骨处。

那双盛满温柔的眼眸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翅般剧烈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这不仅仅是单纯的惊吓,孕期被放大的敏感神经,让她仿佛能清晰地“看”到那黑暗密林中。

闪烁的、贪婪的兽瞳,感受到那腥臭的鼻息,那沉重的、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对腹中脆弱生命的担忧,更是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化作冰冷的丝线缠绕上她的心脏。

白战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在拓跋玉身体骤然紧绷缩入他怀中的那一刹那。

环抱着她的双臂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瞬间收束得更稳、更紧,形成一个绝对安全的牢笼。

他坚实的胸膛肌肉微微绷起,稳稳地承接住她所有的重量和惊惶。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腹中胎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而微微躁动了一下。

“不怕。” 低沉而浑厚的声音贴着拓跋玉的耳廓响起,带着令人心安的魔力,像投入沸水中的定海神针,“隔着十万八千里呢,畜生过不来。”

他的语气笃定无比,没有丝毫虚张声势。说话间,他微微侧头,线条刚硬的下颌轻轻蹭了蹭妻子柔软的发顶,传递着无声的抚慰。

同时,他那双在夜色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已瞬间扫向兽吼传来的西方黑暗深处。

瞳孔深处,一丝极淡的、凡人无法察觉的金芒一闪而逝,强大的神识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扩散开去,精准地掠过那一片区域。

山势、林木、溪涧、岩石的轮廓,乃至几只被吼声惊飞的夜鸟轨迹,都在他识海中清晰映现。

没有异常强大的气息,没有迫近的危险源。那头咆哮的野兽,确实远在安全距离之外,只是在宣泄着它们亘古不变的野性。

确认了这一点,他紧绷的肩背肌肉才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线。

就在这时,一道纤细的身影带着一阵急促的细碎脚步声,几乎是擦着抱在一起的两人身侧,猛地向前窜去。

是浮春。她显然也被刚才那一声近在咫尺般的兽吼吓得不轻,甚至可能更甚。

那张原本在月光下略显红润的小脸此刻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惧的灰白。

平日里低垂温顺的眼眸瞪得溜圆,瞳孔里映着摇曳的树影,充满了未散的惊恐。

她的呼吸比拓跋玉更为紊乱,胸口剧烈起伏着。在拓跋玉受惊缩入白战怀中的同时,恐惧恰如冰冷的藤蔓瞬间攫住了浮春的心神。

也许是想尽快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无边黑暗和恐怖声响。

又或许是白日里重阳子那欲言又止的目光和深藏的心事让她本就心绪不宁、脆弱不堪,此刻的惊惧便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甚至没等楚言上前,也顾不上任何礼仪,几乎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踉跄着扑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安全庇护的涤尘居院门。

“吱呀——嘎——”

生涩而刺耳的门轴转动声,在这风声、虫鸣、兽吼交织的诡异寂静中骤然响起,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一种紧张感。

浮春用尽了力气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门扉洞开,里面是更深邃的、暂时无法看清的庭院黑暗。

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没有丝毫犹豫,纤细的身影带着一阵香风,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进了那片黑暗之中,瞬间被门内的阴影吞没。

只留下那扇被粗暴推开的院门,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着,发出低沉的呜咽。

白战的目光从西方收回,落在洞开的院门和消失在门内的浮春背影上。

英挺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随即了然。他并未因浮春的失礼抢先而有丝毫愠怒,反而在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与包容的温和。

他当然知道浮春素来胆子不大,这云梦山深处的夜,这原始野性的兽吼。

对于她这样一个未曾修习高深道法、心思又细腻敏感的姑娘家来说,确实如同置身鬼蜮。

尤其是在这荒僻清冷之地……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抱着拓跋玉的手臂再次紧了紧,传递着无声的安抚,仿佛在说:你看,连浮春都吓成这样了。

侍卫楚言,这位如同磐石般沉默的汉子,在浮春突然冲出的瞬间,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便已骤然握紧,指节凸起。

他锐利的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浮春的动作轨迹,确认其目标只是院门并无威胁后,紧绷的肌肉才缓缓松弛,按刀的手指也松开了。

但他的目光并未松懈,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摇曳的树影和黑暗的角落,双耳微微颤动,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异响。他像一头忠实的獒犬,守护在主人侧翼。

而十五岁的少年,静静地站在父亲身后几步之遥。月光洒在他清俊而略显稚嫩的脸上,映出一片超越年龄的沉静。

他目睹了母亲受惊缩入父亲怀中的依赖,看到了浮春姑姑惊慌失措冲进院门的狼狈,也感受到了父亲那瞬间绷紧又放松的臂膀力量。

他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嘲笑,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观察。那双与父亲肖似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对母亲状况的关切,但更多的是对父亲强大庇护力量的绝对信任。

他甚至没有像楚言那样提高警惕,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目光投向院门内那片浮春消失的黑暗,似乎在确认她是否无恙,又似乎只是在思考着什么。

山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少年的身影在清冷的月辉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有着一种奇异的、不动如山的定力。

涤尘居的院门洞开着,像一个沉默的邀请,也像是吞噬了浮春惊惧的巨口。

门内是熟悉的、即将被灯火点亮的家,门外,是月光清冷、树影森森、兽吼隐隐、依旧笼罩在无边原始夜色中的云梦群山。

白战抱着怀中余悸未消、依旧紧紧依偎着他的妻子,迎着那门内的黑暗,也迎着门内即将升起的温暖灯火,迈开了脚步。

楚言紧随其后,白念玉也默默跟上。那扇被浮春仓皇推开的门,成为了隔绝恐惧与安宁的最后一道界限,此刻正等待着他们跨过。

三人踏着青石板小径,穿过寂静的小院。冬夜的寒风如刀,卷起枯叶旋舞,月光在云层后若隐若现,将涤尘居的檐角勾勒成一幅水墨剪影。

白战怀中的拓跋玉,身子轻颤着,裹在厚厚的狐裘里,脸色苍白如纸。

白战心急如焚。楚言和白念玉紧随其后,二人眼中满是担忧。

小院里,桂枝在风中低语,露水的痕迹斑驳了石阶,每一步都踏碎了夜的沉寂。

他们跨进涤尘居,暖黄的烛光从门缝泄出,却驱不散屋内的寒意。

白战未作停留,径直穿过雕花屏风,进入卧房。屏风上绘着山水孤鹤,在摇曳的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映衬着他急促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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