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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

蓬莱岛的立冬,以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宣告着自己的威严。

寅时末卯时初,夜色尚未完全褪尽,天地间弥漫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铅灰色海雾。

湿冷、粘稠,无声地吞噬着琼楼玉宇、奇花异草,也包裹着白战暂居的这座僻静小院。

“嗬……”

一声压抑短促的吸气,如同溺水者乍然浮出水面。白战猛然从宽大的楠木拔步床上惊坐而起!

动作太大,带起一阵风,掀动了床榻边缘垂下的鲛绡帐一角。

冷汗瞬间沁满了他的额头、鬓角,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渗入微敞的寝衣领口,留下一片冰凉的湿意。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沉闷的回响。

刚才那个梦……不,那不是梦,是沉入骨髓的寒意与尖锐的金属刮擦声交织成的深渊,冰冷刺骨,几乎要将他钉死在虚无之中。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那细微的痛楚才让他确认自己已回到了现实中。

他几乎是立刻、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急迫,陡然转过头去。

目光穿透帐内朦胧的微光,急切地搜寻着里侧的身影。

是他的妻子,拓跋玉。

她就安静地躺在那里,侧身蜷卧,像一朵安然栖息在暖玉上的海棠。

乌黑的长发如瀑般铺散在锦枕上,几缕发丝贴着她光洁饱满的额角。

借着帐外透进的微弱晨曦,能清晰地看到她脸颊上自然的红晕,犹如初绽的胭脂,透出健康鲜活的生命力。

她的呼吸悠长而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节奏,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吐纳都仿佛在无声地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昨夜……那漫长而焦灼的守候,那份悬在刀尖上的担忧,此刻终于像沉重的磐石落了地,消散在这平静祥和的睡颜里。

白战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肺腑间残留的噩梦气息尽数排空。

那紧锁的眉宇,也一点点舒展开。寒意丝丝缕缕地从门窗缝隙渗入,侵扰着帐内的暖意。

他看到妻子露在锦被外的一小截雪白臂膀,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格外脆弱。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怕惊扰了最易碎的晨露。

小心翼翼地捻起被角,那份厚重温暖的锦缎,被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缓缓向上拉。

直至覆盖住那截手臂,严严实实地掖在她微微凹陷的颈窝处,确保没有一丝冷风能钻进去惊扰她。

做完这一切,他俯下身。薄唇带着一丝未散的凉意,极其珍重地、轻轻地印在她温热光滑的额头上。

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却蕴含了千言万语——是失而复得的庆幸,是刻骨铭心的守护,是拂晓时分最深沉的爱恋。

那一刻,时间似乎都为他静止了片刻。

唇瓣离开她的肌肤,白战直起身,定了定神“该起身了。”

他掀开自己这边的锦被,赤足踏在地面铺着的柔软厚厚的西域绒毯上。

初冬清晨的凉意立刻从脚心向上蔓延,驱散了最后一点昏沉。

他趿拉上放置在榻边脚踏上的深青色软缎布鞋,鞋底厚实,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

他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朦胧光线中投下一片安稳的阴影,

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沉睡的妻子,这才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房间一侧的净室。

净室不大,却极为洁净雅致一方巨大的云石砌成的洗手盆镶嵌在雕花木台上,旁边放着盛满清水的锡制水壶。

白战拿起挂在墙角的布巾,动作熟练地沾湿、拧干,冰冷的湿意触碰面颊,带来彻底的清醒。

他仔细擦拭了脸和脖颈,洗去汗水的粘腻。随后是更重要的生理需求解决,在这绝对的寂静里,连水滴落入下方青瓷夜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他提起水壶冲洗,水流哗啦,在这静谧的清晨显得格外响亮,却又被厚厚的墙壁和海雾所吸收、消弭。

他用清水再次净手后,取过干燥的布巾擦干,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习武之人的精准与利落。

半息之后,他已收拾妥当,从净室走出,重新回到床榻边的光亮处。

榻边矮几上,整齐叠放着蓬莱亲传弟子的霜色云纹道袍。

?外袍?以东海鲛绡织就,浮动着青碧流水暗纹,广袖裁作箭袖式样,袖缘银线锁边,绣着蓬莱岛徽——九重浪托起三屿仙山的图腾。

?中衣?是千年天蚕丝制的交领襦衫,皎若月华,领口内绣避水符咒。

?腰封?为玄色犀角鞶带,正中镶嵌星海玄铁打造的「镇潮」带扣,两侧垂下冰蚕丝绦,专为悬佩「断潮」古剑而设。

他一件件穿上身,动作流畅而迅速,手指翻飞间便已将衣带、束带一一系紧打结,每一个绳结都牢固标准。

衣衫上身,立刻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形,宽肩窄腰,蕴含着内敛而沉稳的力量。

最后,乌发被他一丝不苟地束成?玄天归云髻?,仅以?焦尾沉雷木?所制的道簪贯紧。

簪首浮雕 ?三叠浪纹?,浪尖托着米粒大的?辟水珠?,随动作晕开朦胧青晕——正是蓬莱弟子验明身份的?潮信簪?。

整个人顿时显得更加精神奕奕,锋芒内蕴。一切穿戴整齐,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走到内室通往起居外间的那扇雕花木门前。

门是厚重的楠木所制,隔音极好。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搭在冰凉光滑的门闩上,略一用力,门闩无声地滑开。

他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侧身走了出去,旋即轻轻将门在身后掩上,隔绝了内室的温暖与静谧。

动作轻缓,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可能惊扰妻子的声响。

外间比内室更为宽敞,此刻却沉浸在一片深沉的睡梦中。

光线比内室更暗些,只有窗纸透进朦胧的灰白。靠近门边摆放着一张圈椅,上面蜷缩着的是楚言。

这位跟随白战多年的汉子,即使在睡梦中也保持着一种警觉的姿态,身体微微弓起。

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腰间悬着的短刀柄上。呼吸粗重而均匀,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

稍远处的另一张罗汉榻上,躺着白战十五岁的儿子,白念玉。

少年人睡得正酣,脸颊红扑扑的,眉眼间依稀能看出白战年轻时的轮廓,只是更添了几分尚未褪尽的稚气。

一条胳膊伸出被外,搭在榻沿,毯子被踢到了腰际,显然对寒意不甚敏感。

黑发散乱地贴在额角和枕头上,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无忧无虑的笑意。

靠近窗边的一张印着飞禽走兽的地毯上,浮春侧卧着。

她面向墙壁,身子裹在素色的薄毯里,只露出乌黑的发顶和一小段纤细白皙的后颈。呼吸细微悠长,是真正陷入沉睡的平稳。

深秋残留的清冽与初冬的湿寒在外间弥漫,丝丝缕缕,沁人肌骨。

白战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沉睡的三人,没有停留,也未试图去叫醒谁或为儿子盖被。

这份清晨的安宁,亦是难得的片刻休憩。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外间通向外面的那扇厚重的木板门。

“嘎吱……”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摩擦声在寂静中响起。

门轴似乎带着些许湿气的锈蚀,被拉开时发出悠长的叹息。

清晨凛冽的空气裹挟着更为浓郁的、饱含海水咸腥味的湿雾,如同冰凉的纱幔,瞬间扑面而来,涌入室内。

这股寒气让白战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他没有丝毫犹豫,挺拔的身影一步踏出,融入了门外那片混沌的仁铅灰。

门在他身后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间熟睡的温暖气息。

他的身影,几乎在踏入院中的一刹那,便被雾气彻底吞噬了进去,只留下门口一片更为浓郁的翻滚涌动。

小院不大,几丛耐寒的墨竹在浓雾中显出模糊而倔强的墨绿色轮廓,角落里的石桌石凳只剩下沉重的影子。

脚下的青石板铺就的小径湿漉漉的,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整个小院仿佛被裹在了一个巨大的、湿润的茧中。

声音被隔绝,视线被压缩到身前几步之内,呼吸间全是带着凛冽清寒的雾水气息。

蓬莱仙岛的奇景完全隐匿,唯有这彻骨的寒意与绝对的寂静是真实的。

白战站定在小院中央,背对着内室的方向,面朝虚无。

雾气在他周身流淌、盘旋,濡湿了他的额发和肩头的布料,带来细微的凉意。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调整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将冰寒纯净的天地灵气纳入肺腑。

每一次呼气,都带出一缕体内的浊气与梦中残留的不安。

胸腹间那股因噩梦而起的滞涩感,在这冰凉的吐纳中渐渐被抚平、消融。

心神沉静,归于一处。

约莫十息之后,那双紧闭的眼眸骤然睁开。

眸光锐利如电,穿透浓雾,仿佛能直视虚无!

他并未作势,只是朝着身前那片翻滚的雾气,沉声低喝。

清晰的吐字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在寂静的小院中激起无形的涟漪:

“剑来!”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面前丈许远的浓雾深处,空间骤然扭曲,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一道幽蓝深邃的流光凭空乍现,撕裂了铅灰色的雾气,带着撕裂空气的低沉嗡鸣声,似深海巨兽的呼吸。

那流光甫一出现便疾如闪电,瞬息而至!眨眼间,一柄造型古朴沉凝的长剑已稳稳地悬停在白战身前半尺之遥的虚空之中。

正是他的佩剑,“断潮”。

剑身并非雪亮刺目,而是呈现出一种深海寒铁独有的幽暗光泽,剑脊厚重。

剑刃却薄如蝉翼,微微弯曲的弧度带着一种撕裂万物的凌厉美感。

剑身靠近护手处,两个古老的铭文“断潮”若隐若现,好像烙印着某种来自远古海洋的磅礴意志。

丝丝缕缕冰蓝色的寒气自剑体上氤氲散逸而出,与周围的浓雾接触,发出极其细微的“嗤嗤”声,将其中的水汽冻结成更细小的冰晶微粒。

一股沛然莫御、仿佛能截断奔流大江的锋锐剑意,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将小院内浓稠的雾气都逼退了几分,形成一个以剑为中心的、带着凛冽寒意的清晰气旋。

白战神色平静无波,对这神异的一幕视若无睹,恰如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清晨问候。

他伸出右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力量感。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及冰冷剑柄的瞬息,“断潮”古剑似有灵性般,发出一声极轻微、极愉悦的清越颤鸣——“铮!”

手腕一沉,冰凉而熟悉的触感瞬间嵌入掌心。五指收拢,稳稳握住!

就在握实的刹那,一股磅礴浩瀚的剑意瞬间从剑柄涌入,与他自身沉寂了一夜的真元气血轰然贯通。

白战周身的气息陡然一变!方才还带着晨起慵懒的沉稳顷刻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如山岳、却又锐利如能刺穿云霄的磅礴气势。

他的身影在那弥漫的雾气中似乎陡然高大清晰了几分,仿佛一尊从沉睡中苏醒的战斗神只。

不再有半分犹豫与迟滞。只见他手腕轻轻一抖,动作看似随意而优雅,却蕴含了千锤百炼的精准与力道。

沉重的“断潮”古剑在他手中骤然化作一道幽蓝色的匹练!

“嗡——!”

剑锋破开浓雾,发出一声低沉却又穿透力极强的嗡鸣,如同龙吟潜渊。

剑光流转,划出一个浑然天成、完美无缺的圆弧轨迹。

空气被锋锐的剑气无声地割裂、排开,形成肉眼可见的细微湍流。

挽起的剑花并非虚招,而是凝聚了无匹剑意的起手式,幽蓝的剑光在雾气中短暂地凝结、绽放。

恰似在浓稠的混沌中点亮了一朵转瞬即逝却又惊心动魄的寒冰之花。

那锐利的剑气甚至将周围数尺范围内的雾气都彻底蒸腾、撕裂,形成了一个短暂的、清晰的圆形空洞。

剑花散去,余韵犹存。

白战深邃的眼眸中再无一丝波澜,只余下纯粹的专注与凌厉。

他双脚自然分开与肩同宽,脚尖微外展,膝盖似直非直,重心沉于脚掌中心?。

周身气息沉凝如山,引而不发。握剑的手臂肌肉线条在道袍下清晰地贲张起来,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他不再浪费丝毫时间,心神彻底沉入体内奔涌的真元与手中这柄伴随他斩破无数风浪、经历无数生死的老伙计的呼应之中。

小院之中,雾气依旧浓得化不开,却再也无法吞噬那道持剑的身影。

他起手便是一个古朴厚重、仿佛承载着千钧之力的劈斩动作。

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劈开混沌、定鼎四方的决绝意志。

“断潮”古剑破开浓雾,发出沉闷而压抑的裂帛之声。

随即,剑势一变!由极静转为极动!手腕翻飞,身形如风!撩、刺、抹、点、崩……数千年来锤炼融入骨血的剑招,即刻行云流水般在他手中施展开来。

每一式都清晰无比,蕴含着开山断流的磅礴伟力;每一招又都迅疾如电,在方寸之地幻化出重重虚实难辨的剑影。

剑气纵横,幽蓝色的剑光不再是孤立的一点,化作无数条在浓雾中咆哮嘶鸣的深海蛟龙!

它们随着白战的腾挪闪转、拧身错步而疯狂舞动——时而如惊雷劈空,一个凌厉的突刺直指虚无,剑尖撕裂空气,发出“嗤啦”一声尖锐嘶鸣。

时而化为旋风回旋,手腕翻飞间剑影重重,将铅灰色的雾气搅动成混沌涡流,雾气甫被剑气切开一道豁口。

又在剑光掠过后的半息内迅速合拢,仿佛有生命的纱幔在自我修复。

整个小院仿佛化作了怒涛汹涌的无垠海心,铅灰雾霭如亡魂之纱般垂落,吞噬着竹影、石径,唯一清晰的只有白战的身影。

他,就是那定海神礁,任凭狂涛拍击,足下生根般稳立。

剑风呼啸中,脚下潮湿的青石板被踩踏出沉稳而清晰的足音。

每一步落下,“嗒、嗒”的回响都似战鼓擂动。

间或夹杂着身体极限扭转时关节发出的细微爆响——“咔嗒”一声脆鸣,是腰椎拧转的宣誓。

每一次吐纳都带着悠长的白气,从口鼻喷薄而出。

好似蛰伏的远古巨兽在吞吐天地精华,那白气遇冷即凝,化作细碎冰晶簌簌飘落。

汗水早已浸透额前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后心的衣料更是紧贴着身躯,勾勒出虬结的背肌轮廓。

但这份湿冷很快被自身气血蒸腾的热浪驱散,只留下蒸腾的雾气和毛孔舒张的灼烫感。

内室中,拓跋玉的醒来并非源于声响,而是一种源自骨髓的空寂。

昨夜白战的守候是她昏沉中的唯一暖源,但此刻,身侧床榻的冰冷透骨而入,将她从无梦的昏睡中惊醒。

她没有立刻睁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唇瓣下意识地抿紧,如往常一般,习惯性地伸手摸向身侧。

指尖触及的只有冰凉的锦缎和被褥褶皱,反复摸索着,从枕畔到床沿,却始终触碰不到那熟悉而坚实的臂膀。

掌心下,只有丝绸的滑腻与空旷的寒意,这份反常让她眉心微不可察地皱起,一道细纹如刀刻般浮现在额头。

迷迷瞪瞪间,她勉强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蒙着一层薄薄水雾,借着小窗外透入的熹微晨光。

视线缓缓聚焦——映入眼帘的并非熟悉的雕花床顶与暖帐,而是陌生的穹顶:

墨色梁木交错,垂挂着一盏未点燃的琉璃宫灯,四壁悬挂着陌生的山水画卷,笔触苍劲却透着孤绝。

这陌生的景象如寒冰刺入心扉,拓跋玉的心陡然一惊,如同坠入万丈深渊,胸腔里那颗心狂跳如奔雷,几乎要撞破肋骨。

她本能地双手扶住隆起如小山的孕肚,七个月的身孕让每一次动作都笨拙而沉重。

掌心下隔着单薄寝衣,能清晰感受到胎儿的轻微躁动,像是在呼应她的恐慌。

“这是何处……”她无声呢喃,唇瓣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慌张中,她挪动笨重的身子,从床榻内侧一寸寸蹭到床沿,赤足踏上冰冷的地面——

那西域绒毯的柔软触感此刻却如针刺,寒意直透脚心。

她顾不上这些,双手死死护住腹部,一步一步挪向内室门边,脚步声轻若蚊蚋,却在她耳中如惊雷炸响。

拉开雕花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但她浑然不觉。

视线掠过外间——侍卫楚言蜷在圈椅上,儿子白念玉歪在软榻,侍女浮春裹毯而眠。

三人沉睡的身影模糊如影,在她惊恐的眼中却视若无物。

此刻,她心底只有被爱人抛下的恐惧,如毒藤般缠绕,吞噬了所有理智。

脑中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逃!逃离这陌生的牢笼,躲进熟悉的怀抱!”

她近乎本能地挪向大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铅灰雾霭从门缝渗入,裹挟着咸腥的海风,拂过她只着单薄素白寝衣的身子。

寝衣下摆被孕肚高高顶起,露出纤细脚踝,皮肤在寒冷中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寒风如刀,肆虐刮过小院,穿透薄衣直刺肌肤,她忍不住一个激灵,“阿嚏!”

一声喷嚏不受控地迸出,在死寂中如惊雷炸开,双手本能地抱住胳膊,指甲深深掐入皮肉,试图汲取一丝暖意,却徒劳无功。

她想转身回屋,但身后那片封闭的黑暗空间更令她惶恐。

陌生墙壁如囚笼高耸,家具轮廓在昏暗中扭曲成鬼魅,她仿佛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响在空旷中放大。

“不……不能回去……”她无声嘶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滑落。

于是,她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石雕,铅灰雾霭如潮水般涌来,模糊了视线,也淹没了方向。

前无去路,后无退路,只能呆立,任由绝望如藤蔓勒紧喉咙。

寒风卷起她的发丝,凌乱贴在苍白脸颊,孕肚的重量让她腰背酸胀,几乎站立不稳,她却固执地不肯倒下,仿佛一松手,腹中骨肉便会化为泡影。

院中,白战已彻底沉浸在剑道的忘我之境,心神与断潮剑合一,外界声响皆被剑气轰鸣掩盖。

拓跋玉的喷嚏、她挪步的细微声响,全被雾霭吞噬,或淹没在他自身气血的奔涌声里。

他只觉天地间唯余剑意,铅灰雾霭是试金石,汗水蒸腾是战歌。

半柱香后,他剑势未收;又一柱香过去,他才缓缓停下,足尖轻点石板,如羽落尘埃。

断潮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意犹未尽般震颤着,最终化作一道幽蓝流光,凭空消失在掌心,如同归鞘的游龙。

白战的身影在铅灰雾霭中若隐若现,雾气如流纱缠绕他的衣袂。

使他飘忽如仙人踏云,雾霭如纱,让一切朦胧,直到几步开外,他瞳孔骤缩!

铅灰雾气撕裂一道缝隙,拓跋玉的身影赫然闯入眼帘:单薄寝衣裹着瑟瑟发抖的身子,赤足沾满庭院湿泥,双手紧护孕肚,眼神空洞如失魂木偶。

那景象如冰锥刺入他心房——昨夜噩梦应验的恐惧轰然炸开!

“玉儿!”他喉间挤出一声低吼,身形瞬移。

几个呼吸间,人已如离弦之弩,破空而来,带起的劲风撕裂雾霭,铅灰色雾霾被狠狠撕开一道裂口。

拓跋玉仍在神游太虚,茫然无措,只觉一股暖风扑面,不等回神,已被一双铁臂打横抱起——动作迅猛却轻柔,如捧易碎的琉璃。

白战脚下生风,抱着她冲回屋中,胸膛因急奔而剧烈起伏。

穿过外间时,楚言被惊动,惺忪睁眼欲起,却被白战一个凌厉眼神制止,白念玉翻了个身,喃喃梦呓,浮春依旧沉睡。

白战未停,直入月洞门,抬脚踹向内室门扉。

“砰!”一声闷响,力道却巧妙收敛,门轴吱呀着洞开,唯恐惊吓腹中胎儿。

他将拓跋玉轻放床上,锦被软褥瞬间包裹她冰冷身躯,转身便冲入净室。

取出温热的布巾后,他蹲在厚实的地毯上,动作轻柔如侍奉神明。

捧起她的双脚,那双玉足已冻得青紫,沾着庭院泥污与晨露,他先用布巾蘸了温水,细细擦拭——

从脚踝到趾尖,布巾温热的触感让拓跋玉瑟缩一下,他却不容抗拒,力道沉稳。

擦净尘垢后,那双脚苍白如雪,寒气透骨,他眉头紧锁,将之置于膝上,双掌合拢捂住。

粗粝掌心包裹冰肌,暖意缓缓渡入,拓跋玉喉间发出一声细微呜咽。

“还不够暖……”他低语,猛地扯开衣襟,露出精壮胸膛——肌肤如火炉般滚烫,虬结肌肉下气血奔涌。

他将她的双脚塞入衣襟,紧贴心口肌肤!

冰冷如千年寒冰的双足甫一贴上,白战猝不及防,被激得浑身一颤。

牙关“咯咯”作响,喉间滚出压抑的闷哼——寒气如针,直刺肺腑。

拓跋玉惊惶地想抽回脚,身子后缩,却被他铁箍般的手掌按住,动弹不得。

该死!别乱动,否则……”白战低喝一声,嗓音沙哑如砂石摩擦。

未尽的后话悬在唇间,却如雷霆震慑——那双鹰眸寒光凛冽,拓跋玉瞬间僵住,泪珠终于滚落,无声滴在锦被上。

威胁的余音在室中回荡,却非愤怒,而是滔天担忧铸就的急迫。

二人就此定格:拓跋玉坐在床沿,身子微倾,孕肚在素衣下起伏。

白战蹲在地毯上,半敞衣襟,胸膛起伏剧烈,这寒意竟顺着经脉直冲心脉!

白战却更紧地扣住她,将源源不断的热力注入涌泉穴。

拓跋玉的脚趾无意识地蜷缩,趾甲刮过他左胸那道狰狞的旧疤。

白战闷哼一声,他忽然俯身,滚烫的唇贴上她冰凉的足弓,声音沙哑如砂石摩擦:“再动,我就把你绑在床上。”

铅灰雾霭从窗缝渗入,在两人之间织成一道纱幔。

拓跋玉望着丈夫紧绷的侧脸,忽然轻笑出声。

这笑声让白战浑身一震,他抬头正对上妻子含泪的眸子:“哥哥,你心跳得好快。”

她指尖点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像要跳出喉咙了。”

窗外浓雾渐散,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

白战终于松开怀抱,却仍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他拾起散落的发带,将妻子汗湿的青丝轻轻束起。

断潮剑不知何时已悬在床尾,剑尖垂地,在晨光中投下细长的影子。

“饿吗?”他忽然问,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柔软。

拓跋玉摇头,却伸手勾住他小指:“要听你讲蓬莱仙岛的故事。”

白战怔了怔,随即低笑出声,将人整个裹进锦被:“那得先暖热你这小冰人。”

尾音未散,外厅木门突然被敲响——咚!咚!咚!三声闷得像石头砸船板。

楚言从海木椅上弹起来,腰间龟甲腰牌叮当作响。拉开门缝的刹那,裹着咸腥味的风灌进来,吹得重阳子白道袍呼啦啦翻飞。

檐角镇海铜铃的余韵被突如其来的叩门声斩断。重阳子素白道袍的下摆扫过青石阶,九重浪纹在晨光里泛着冷铁般的微光。

楚言的鲨皮靴刚踏出半步,抱拳的动作便被对方抬手截住。“楚小友,不必多礼。”

楚言侧身让路,重阳子的霜纹履已踏入前厅。执法长老素白道袍拂过门槛,发髻插着的青木簪正幽幽发光。

楚言右手按上腰间玄龟禁步,甲面潮汐图漾开圈圈涟漪:“真人稍待,我这便通传主上。”

青铜门环撞击声穿透内室时,白战正俯身替妻子掖紧被角。“去膳堂给你带珊瑚蜜糕可好?”

话音未落,三记沉叩如投石入潭。拉开门缝的刹那,箭袖银浪纹在气流中猎猎作响:“何事惊扰夫人?”

楚言盯着自己腰侧玄龟禁步荡开的水波纹:“回主上,重阳真人在外厅候着。”

白战反手掩门时,拓跋玉瞥见断潮剑鞘蒸腾起稀薄白雾——那柄古剑正因主人心绪波动嗡鸣。

外厅地砖凝着露水,重阳子背对众人站在山水画前,手指点着图上刀劈似的裂痕。

听见白战拖沓的脚步声,他转头轻笑:“师兄这黑眼圈能停船了,昨夜给嫂子当暖炉累着了吧?”

白战腰间星铁扣“咔”地一响,挥手扫开桌上冷茶:“真人有闲心打趣我,不如去盯新弟子扎马步。”

重阳子广袖倏然垂落,?袖口九重浪暗纹如冻结的冰瀑?。

他喉间滚出一声短促的咳,似利剑归鞘的铿响:“好了师兄——” ?

素白道袍无风自动,执法长老的威压碾碎满室晨光?,“请携嫂夫人与三位小友移步膳堂。”

那双总噙着戏谑的眸子此刻沉若寒渊,?潮信簪青芒凝成实质的冰针?。白战终于掀起眼帘,声音中透着慵懒的闷响:“师弟,稍待。” ?

重阳子那句“早食”的余韵还在厅堂盘旋,白战已转身撩开内室的棉布门帘。

酸枝木衣柜开启时带起一阵松木香,他取出件鹅黄色交领襦裙,裙角绣着疏落的兰草纹。

“玉儿试试这个?”拓跋玉拥着锦被坐起,咳了两声才伸手去接,腕间细银镯滑落到肘弯。

白战半跪在脚踏上,掌心托住妻子微凉的脚踝。素白罗袜套上足尖时,他指尖在踝骨处停顿片刻——那里有道旧年冻疮留下的浅痂。“开春该请孙大夫换药方了。”

他忽然低头蹭了蹭妻子颈窝:“今日膳堂有核桃酪,给你多盛半碗。”

外间忽传来陶器碰撞的清响。重阳子背手立在八仙桌旁,指尖正拂过青瓷花瓶里蔫垂的腊梅。

听见脚步声,他回头挑眉:“师兄扣个腰带要半炷香?”

白战懒得搭话,只将拓跋玉往怀里又揽了揽。狐裘领口的灰鼠毛扫过她下颌,引得一阵轻咳。

楚言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罗汉榻前,?牛皮靴跟敲在青砖上噔噔作响?。

他屈指叩响紫檀榻沿,?腰间玉佩撞出清越的叮咚声?:“少主,该起了。”

俯身掀开白念玉的薄毯时,?少年腕间冰晶手环骤然迸发寒芒,惊得窗边竹篾笼里的画眉扑腾翅膀?。

妆台前的浮春闻声转头,?木梳勾着的发丝随风飘起?。

她急步上前托住少年后腰,?顺手将织锦夹袄披上他肩头?:“晨露重,仔细寒气入骨。” ?

三重纱幔被她腕间力道带得微微晃动?,漏进几缕蟹壳青的晨光。

半刻时辰后,白念玉?挑开里间竹帘跨出?,?靛青箭袖骑装衬得身姿如新抽的翠竹?。

他疾步带起的风掀动案上《海疆舆图》,?卷轴滚落时被后头披发的浮春凌空抄住?。

“父亲安,母亲安。”少年?抱拳行礼的姿势已带七分沉稳?,?唯有耳根薄红泄露奔跑的余韵?。

楚言目光扫过少年?未系袜带的素绫袜?,?玄色劲装下摆仍习惯性铺在青砖?——?露出靴帮磨白处新续的皮补丁?。

他默默递过那双攥得温热的棉袜,?白念玉已自然接过坐于鼓凳?:“有劳楚叔。”

五指翻飞间袜带缠出规整的平安结?,?恰与他腰间悬的羊脂玉佩齐平?。

院门“吱呀”推开时,咸湿晨风卷着渔港特有的?海腥与盐卤气?漫入庭院。?

半嵌卵石的贝母镶边?凝着露珠,白战右臂护住妻子腰侧,左手?虚扶白念玉肩背?:“当心苔滑。” ?

靴子踢开松动的黛青卵石?,那石子滚进道旁菜畦,惊起两只啄食的麻雀,?翅尖掠过竹架悬着的咸鱼干?。

拓跋玉倏然搭住丈夫手腕。西边海滩传来“咚—咚—”闷响,?似船锚砸向青石码头?。

“卸渔获呢。”重阳子广袖拂过篱笆上?枯褐的忍冬藤荚?,“昨夜有船得了几篓蛎黄。” ?

白念玉忽地箭步上前?,束发青绸带扫过父亲肩头:“看那些贼鸥!”

众人抬眼——?三五只灰背海鸟正俯冲掠过膳堂瓦顶,铁灰利爪间银鳞闪烁,分明是刚掠得的黄花鱼鳞?。

晨钟余韵彻底消散时,众人已踏上思过崖的铁索栈道。?

碗口粗的寒铁链?穿透铅灰色雾瘴,链身凝结的冰霜在靴底咯吱作响。

白战右臂始终护在拓跋玉腰后,?左手指尖划过锁链上深刻的剑痕?——那是一百年前他初习断潮剑时劈落的印记。

楚言突然按住腰间玄龟甲禁步。前方十丈处迷雾翻涌,?五道黑影如海妖触手般扫过栈道?。

“覆海蛟残魂。”重阳子青木簪青芒暴涨,簪首辟水珠竟浮空旋出九宫阵图,?青光所照之处黑影尖啸消散?。

“这孽障的怨气,比归墟裂缝还难填。”他拂袖震落道袍上凝结的蓝黑色冰晶。

拓跋玉狐裘领口的灰鼠毛忽然倒竖。白战立刻解下犀角鞶带扣在她腰间,?镇潮带扣触体的刹那荡开环形热浪?。

“抓紧。”他托着妻子腰肢凌空踏出三步,皂靴点过的铁链绽开金色符咒——正是蓬莱秘传的?踏浪追云步?。

白念玉与浮春紧随其后,少年腕间冰晶环射出七道银线,?在雾中织成指引路径的光网?。

穿过最后一道雾障时,天光已染上蟹壳青。?横跨冷泉的石桥覆满荧蓝苔藓?,桥下寒潭游动着磷光点点的文鳐鱼。白战刚将拓跋玉安置在桥栏石鼓凳上,?三道水箭破空射向她后心?!

“放肆!”白念玉剑指疾划。少年腰间羊脂玉佩应声炸裂,?飞溅的玉屑凝成冰盾?,水箭撞上冰盾爆开刺鼻黑烟。

白战腕间锁龙睛蛟筋索毒蛇般窜出,九颗目珠齐睁的灰光里,?潭底三只覆海蛟幼崽现出原型?。

“留活口!”重阳子的松纹剑匣铿然开启。剑未出鞘,?森然剑气已冻凝半潭寒水?。

楚言玄龟甲禁步甩出九曲连环水链,将挣扎的幼蛟捆成靛蓝色肉粽:“难怪怨气冲天——竟是来寻子的。”

辰正三刻,青铜膳堂门轰然洞开。?二十丈高的穹顶缀满夜明珠?,光晕里悬浮着数百张海浪形餐台。

白战扶拓跋玉坐上主位鲛绡软垫,?犀角鞶带解下压在案角镇压寒气?,方才转身走向取餐区。

楚言紧随其后。经过中央的珊瑚柱林时,柱体突然浮现血手印般的暗斑。“主上当心!”

他玄龟甲禁步震出涟漪状屏障,?将飞溅的毒鳞尽数挡落?。

白战甚至未回头,断潮剑鞘轻叩地面,?寒气顺着珊瑚纹路冻住柱内挣扎的妖影?。

取餐台前的水晶罩内,?鲛人泪蒸的灵米粥泛着珍珠光泽?。

白战舀粥的玉勺忽然在琉璃碗沿敲出清鸣——三短两长,?暗号般的节奏让角落食台的重阳子骤然抬眼?。

“哐当!”东北角食台突然翻倒。青瓷盘碎裂声里,有个总角小弟子指着白战袖口银浪纹尖叫:“是断潮剑!大师兄回来了!”

重阳子广袖翻卷如垂天之云:“尔等还不拜见!”声浪震得梁柱间栖息的风铃贝齐齐嗡鸣。

三百弟子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俯身时道袍浪纹竟汇成汹涌潮汐?:“恭迎大师兄归来!”

白战掌心虚托,?无形气劲托起前排弟子臂弯?:“修仙之人,跪天跪地跪问道——”

断潮剑鞘突然迸发龙吟,?霜色剑气扫过全场冻住所有膝盖?:“不必行此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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