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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二人,一个深陷在柔软的衾被之间,气息微弱却清亮;一个跪伏于坚硬冰冷的地面,身躯健硕却脆弱不堪。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痴缠胶着,穿越了生死界限的阻隔,超越了语言所能承载的极限。

那交织的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深入骨髓的后怕,亦是疲惫至极的虚脱,更是近乎贪婪的确认。

在这一刻,仿佛风雨飘摇的天地之间,万物皆化为虚无的烟霭,唯有彼此的气息、眼神、紧握的双手,是支撑着存在唯一真实的支柱。

外界的一切声音、光线、气息,都被这强大的情感力场隔绝在外。

沉重的寂静里,只有两颗心在剧烈地、几乎要跳出胸腔地搏动着,回应着彼此。

“梆——梆——梆——梆——” 院墙外,四更的梆子声突兀地从幽深的巷子里穿透而来,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

那单调而规律的声音,带着夜的冰冷和时间的无情流逝感,猝然撕裂了室内凝结的空气,也惊动了沉浸在彼此目光中的拓跋玉。

她蝶翼般的长睫微微一颤,仿佛被这梆子声从一场太过深沉专注的对望中唤醒。

喉间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细微的吞咽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她努力凝聚了一点力气,声音微哑,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她刚刚凝聚起的微弱生机:“夫君…”

她的目光,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关切与心疼,落在他沾染了尘灰的膝盖上,“…地上凉,…你先起来。”

微弱的声音里,是历经磨难后对他本能的疼惜。那声熟悉的呼唤,如天籁,再次狠狠撞入白战的心房,激得他浑身又是一震。

一个“嗯”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从白战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滚落出来。

他没有立刻依言起身,依旧贪婪地、痴痴的凝望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眸光刻进自己的魂魄深处。

他害怕。害怕只是眨一下眼,眼前这鲜活的生命就会如同清晨林间最易消散的青烟,无声无息地从他指缝间、视线里彻底溜走,只留下他再次坠入那万劫不复的冰冷深渊。

这份巨大的恐惧,源于失去的切肤之痛,源于日夜守候在绝望边缘的煎熬。

他曾在心中无数次地对漫天神佛、对九幽厉鬼发誓:若她有不测,他定要这天地为之陪葬!这份爱,早已在失去的恐惧中酝酿成了偏执的占有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最终,在那双依旧写满担忧和温柔的眸子无声地催促下,他才仿佛耗尽全身气力般,极其缓慢地,拖着麻木冰冷的双腿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床榻上的拓跋玉。他依旧目不转睛,脚步沉重地挪到床沿边坐下。

锦缎的床褥微微凹陷下去,他坐得笔直,却像一尊守护神祗的雕塑,所有的感官只集中于眼前这一个存在。

他痴痴地望着她,眼神炽热地扫过她苍白的脸颊、恢复了微弱血色的嘴唇、轻轻颤动的睫毛,像在确认着每一处细微的生机。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褪色、模糊,唯有她是清晰的焦点,是唯一的光源。

时间在这无声的凝望中悄然流逝,烛火又矮了几分。直到外间传来一声轻微的“吱呀”推门声,这声音宛如寒鸦猝然厉叫于死寂的荒原,终于转移了白战那死死锚定在拓跋玉脸上的注意力。

仅仅只是片刻。他的眉头骤然锁紧,眼中凝聚起被打扰的极度不悦和警惕的寒光,像一头守护幼崽的猛兽陡然被惊动。

他转头望去,目光锐利如冰锥,声音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何事?”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砸在静谧的空气中。

浮春心脏猛地一缩,端着托盘的双手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低眉顺眼,不敢直视白战那能冻伤人的目光,快步走到距离床边尚有三步之遥便稳稳站定,这是一个既能清晰听到命令又不会过分靠近打扰的距离。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后怕,恭敬地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劫后余生的轻快:

“回王爷,奴婢想着王妃昏睡良久,方才初醒,这个时辰,怕是要伤胃难受,特意在小厨房守着熬了这碗小米粥,用小火煨得烂烂的,最是温补养人。”

她的话语清晰流畅,努力维持着脸上的镇定,但微微发颤的尾音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的目光极快地扫过床榻上安然无恙的拓跋玉,一股巨大的、名为“庆幸”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心堤。

她在心中疯狂地默念,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最虔诚的感激:“诸天神佛,列祖列宗,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听到了奴婢的祈求,终于垂怜,让王妃醒过来了,苍天有眼!如若不然……”

一个无比可怕的画面瞬间闪过她的脑海:王爷那双曾经明亮如星、此刻却布满血丝、深陷绝望疯狂的眼睛……

他曾在王妃昏迷期间犹如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府内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所有侍奉汤药、照顾起居的奴仆都屏息凝神,连走路都踮着脚,唯恐一点微末的动静就点燃那足以焚烧一切的雷霆之怒。

她毫不怀疑,若王妃真有不测,盛怒和绝望之下的王爷,定会彻底疯魔,到时候,只怕整个将军府、甚至牵连更广的所有人,都要为这份焚天之痛付出陪葬的代价。

那份恐惧,似跗骨之蛆,在王妃昏迷的每一刻都啃噬着她的神经。

此刻,看着王妃安然无恙,这份感激与后怕交织在一起,让她心有余悸之余,几乎要落下泪来。

“浮春,” 拓跋玉虚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和真实的渴望,“快端过来,我早就饿了,昨日晌午用的那点子饭食…咳咳…几乎都吐干净了…”

她说着,腹部适时地传来一阵清晰的咕噜声,在这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响亮。

怀孕之后本就容易饥饿,加上半日的昏迷未曾进食,巨大的空虚感从胃部蔓延开来,让她感觉整个胸腔都被掏空了似的难受。

“是!王妃!奴婢这就伺候您用饭!” 浮春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洪亮了几分,带着难以抑制的欣喜。

她端着那只温润光洁、散发着柔和暖意的玉碗向前稳稳跨了一小步,将盛放着粥碗和一方干净素帕的托盘轻轻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碗中金黄的小米粥果然细滑软烂得看不见颗粒,米油浓稠,散发出谷物最朴实的甜香。

浮春执起玉匙从旁边的小瓷罐里舀了一小勺晶莹剔透的琥珀色蜂蜜,均匀地淋在金黄的粥面上。

蜂蜜的甜香顿时与米香交织在一起,氤氲出令人安心的暖融融气息。

她刚想侧身在床沿坐下,方便侍奉王妃进食。

“站住!” 一声低沉而极具威慑力的喝斥骤然响起,犹如狮吼。

白战的眼神锐利如刀,冷冷地扫过浮春意图坐下的动作,那目光中的独占意味和对“靠近”的极度排斥毫不掩饰。

他方才痴迷于妻子的眼神顿时转为冷冽的警告。浮春却似被冰水浇头,立刻僵在原地,保持着屈膝半蹲的姿势,一动不敢动,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白战不再理会她,动作却极尽温柔地俯下身,用强健的手臂揽住拓跋玉单薄的肩背。

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后颈,力道轻柔得好似拾起水面的月光?。

他慢慢地将她扶起,在她身后仔细地垫上、压实了柔软的引枕,确保她靠得舒服稳当。

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充满了呵护备至的珍视,与方才呵斥浮春时的冷厉判若两人。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直接从浮春僵持在半空中的手中拿过了那碗温热的粥。

玉碗的温热透过掌心传来,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关于“她真的醒过来”的温暖证明。

他垂眸,看着金黄粥面上那圈微微荡漾的涟漪,对着粥面轻轻吹了几口气。

烛光下,他低垂的眼睫在深邃的眼窝投下浓重的阴影,薄唇微抿,神情专注得恰如在完成一项关乎生死的仪式。

他的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与他沙场征伐的杀伐决断形成奇异的对比。

吹了几下后,这才执起那柄温润的玉匙,舀起小半勺浸润了蜂蜜的温粥,递到拓跋玉苍白的唇边。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刻一般温和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宠溺:“玉儿,乖,不烫的,为夫刚刚已经吹凉了。”

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嘴唇,等待着那张开接纳的动作,仿佛在等待一个至关重要的确认。

拓跋玉抬起眼帘,迎上他专注得近乎偏执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潜藏的、未曾完全褪去的恐惧和后怕,让她心头一酸又涌起无边的暖意。

她顺从地微微张开毫无血色的唇。温热的、带着甜蜜米香的粥液滑入口中,顺着干涩的喉咙缓缓流下。

那温和的暖流仿佛带着神奇的生命力,瞬间驱散了盘踞在五脏六腑深处刺骨的寒意。

一股久违的、属于“活着”的暖意,从胃部开始,丝丝缕缕地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让她冰冷僵硬的身体似乎都放松了一分。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细微的喟叹。白战看着她咽下,心中绷得最紧的那根弦似乎也随之松动了一丝。

他眼底的血色也随之褪去了一缕。他立刻又舀起一勺,再次细致地吹了吹,递到她唇边。拓跋玉也温顺地一口一口咽下。

他喂得极有耐心,动作从最初的微带僵硬渐渐变得流畅自然。一碗并不算多的米粥,在这一递一接之间,被赋予了某种神圣的意义。

烛光将两人相依偎的身影柔和地投在床帐上,勺子偶尔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微响,成了这静夜里最温柔的乐章。

时间在粥碗的渐渐见底中流淌,空气里弥漫着粥的甜香和一种劫后余生、相依为命的暖意。

直到最后一勺粥被拓跋玉吞咽下去,玉碗彻底空了。拓跋玉看着空碗,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胃里那点暖意如同星星之火,不仅没能平息那巨大的空虚感,反而像是点燃了更强烈的食欲。

一股强烈的、难以抑制的饥饿感再次凶猛地袭来,让她感觉前胸几乎要贴到后背。

自从怀孕,她的食量就变得惊人,常常觉得腹中像有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她苍白的脸颊微微浮起一丝红晕,抬眼看了看专注盯着自己的白战,又瞥了一眼垂手侍立在旁的浮春。

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浓的羞赧和一种近乎孩童讨食般的依赖:“浮春…粥…粥还有吗?”

那句细若蚊呐的询问:“浮春…粥还有吗?”刚一冲出拓跋玉干燥的唇瓣,一股滚烫的热流便猛地涌上了她苍白病弱的脸颊。

那热度来得如此迅猛如此不合时宜,几乎要将她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清明灼烧殆尽。

她下意识地将裹在柔软裘被里的身体缩了缩,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被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尴尬,一种混合着强烈生理需求与贵族女子矜持被撕破的羞赧,宛如无形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种感觉是如此陌生又如此汹涌。自从腹中悄然孕育了这个小小的生命,她的身体仿佛彻底脱离了掌控。

曾经精致如画的胃口变得如同贪婪的饕餮,再精美的肴馔落入腹中,也仿佛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激不起半点饱足的涟漪。

无休止的饥饿感日夜啃噬着她,像无数细小的虫蚁在胃壁深处钻营啮咬,带来一种令人心慌的空虚和灼烧般的渴求。

尤其在那场几乎夺去她性命的漫长昏睡之后,胃囊早已被掏得干干净净,方才那一小碗温热的蜜粥,不过是杯水车薪。

非但没能安抚那凶猛的饥饿巨兽,反而像是往烧红的炭火上浇了一勺油,霎时激起了更狂暴的烈焰。

她的肠腑深处传来一阵沉闷而清晰的鸣响,在这骤然寂静下来的寝室里显得格外突兀,让她恨不能将整个头脸都埋进锦被之中。

沉重的尴尬悬停在三个人之间。烛火不安地跃动了一下,在冰冷光滑的青砖地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拓跋玉只觉得脸上那羞赧的热度几乎要将她点燃,她甚至能感觉到身侧白战投来的、充满了关切与询问的灼热目光,这让她更加窘迫难当,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绯红。

“回王妃,” 浮春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贯的恭谨。

却又巧妙地融入了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似清泉注入粘稠的空气,瞬间打破了僵局。

“奴婢只熬了一碗。王妃可是还未吃饱?奴婢该死,考虑不周!王妃稍待,奴婢这就去小厨房,给您拿些现成的点心来对付一口?”

她的语速不疾不徐,眼神温顺地落在王妃绞紧被角的手上,充满了心疼与了然。

身为贴身侍女,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王妃孕期这异常的饥饿感,也更明白此刻王妃的窘迫绝非矫情。

“嗯嗯嗯!”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拓跋玉几乎是立刻抬起头,一连串急促的点头伴随着这几声毫不掩饰的应和。

那双刚刚还因羞赧而低垂的杏眼里,瞬间迸发出毫不掩饰的、孩童般纯粹的渴盼光芒,苍白的小脸也因此点亮,显露出一抹脆弱却生动的急切。

“那浮春你快去!我…我等你!” 她甚至下意识地咽了口几乎不存在的唾液,小巧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目光紧紧追随着浮春的身影,仿佛那点心的香气已经穿透了重重屋宇,飘到了她的鼻尖。

这一连串急切的反应,这骤然焕发的、带着原始生命气息的生动模样,就像一柄裹挟着万丈暖阳的重锤,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凿进了坐在床沿一直凝视着她的白战的心窝!

他那双深邃如寒潭、刚刚还因专注而显得格外锐利明亮的眼眸,猛地一缩。

一股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胸腔最深处、最疼痛的地方决堤涌出。

那不是悲伤,是比悲伤更汹涌百倍的、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在经历了无尽绝望的黑暗后,陡然目睹生命之火重新熊熊燃烧的、近乎神迹般的震撼!

就在四更前,她还苍白如纸,气若游丝地躺在这里,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他握着她的手,能清晰感受到那生命的细流是如此微弱,如此冰冷,仿佛下一刻就要流尽枯竭。

他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徘徊,看着她的生机一点点流逝,恐惧似冻原的暴风雪灌入喉腔,冰封了呼吸?,几乎要将理智彻底焚烧殆尽!

他甚至已经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酝酿好了足以焚毁一切的复仇风暴:若她离去,他要所有与此相关的人和事物,统统为她陪葬,那份疯狂的执念,是他对抗绝望深渊唯一的武器。

而此刻……她在这里。不仅能睁开眼看他,能虚弱却清晰地与他说话,甚至……甚至还能为一个点心流露出如此鲜活的、充满渴望的神情。

那不再是瓷器般易碎的脆弱,而是属于生命的、充满韧性的光泽!

她小小的点头,她急切的眼神,她被饥饿感驱动而自然流露的真切……

这一切平凡的细节,在此刻的白战眼中,都成了这世间最震撼、最珍贵、最动人的风景,是足以将他从地狱深渊拉回人间的救赎之光。

这巨大的情感落差,这汹涌而至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融化的温热狂澜,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铁壁铜墙。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意猛地冲上眼眶,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他锐利的视线。

一颗泪珠,沉重得有如凝结了千钧重量,不受控制地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沿着他饱经风霜、线条冷硬的脸颊,无声地、迅速地滚落下来。

但是,这份只属于他的脆弱仅仅维持了一瞬。几乎是本能反应,在那滴泪珠即将滑至下颌、暴露在摇曳烛光下的电光火石之间,白战侧过脸去。

宽大的手掌快如闪电般抬起,带着战场上格挡致命一击的力道和精准,用粗糙的食指指背狠狠地在脸颊上一抹。

那动作迅猛、决绝,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自我厌弃。指尖瞬间沾染了那抹灼热的湿痕。

他迅速将手垂下,宽大的袍袖遮掩了一切,指腹用力地在袍服内侧的锦缎上蹭了一下,似要将这片刻的软弱彻底抹去、销毁。

当他再转回头看向床上等待食物的拓跋玉时,除了眼底深处尚未完全退去的、如血丝般蔓延的赤红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深沉与专注,仿佛刚才那滴转瞬即逝的泪,不过是烛光摇曳下的错觉。

他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将那份汹涌澎湃的心潮,深深地、用力地压回胸腔深处,只留下一潭表面看似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的深水,他的脆弱,只允许自己知晓。

拓跋玉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门口的方向,渴盼着浮春的身影出现,丝毫没有察觉身边男人这短暂而剧烈的情绪风暴。

浮春早已在拓跋玉点头应“嗯”之时,恰似接到了最神圣的旨意,立刻屈膝行礼,动作迅捷又不失稳重地转身离去。

她的脚步在空旷寂静的回廊里急促地回响,心如擂鼓在胸腔里激烈跳动。

王妃那急切的眼神和前所未有的“狼狈”情态,像一根细针,扎得她心尖生疼,她必须更快些。

浮春几乎是跑着冲向小厨房的。深夜的府邸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在回廊、庭院间回荡。

廊檐下垂挂的灯笼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投射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

一路上,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王妃方才的模样:那因饥饿而微微前倾的身体,那绞紧被角泛白的指尖,那苍白脸颊上浮起的窘迫红晕,还有那望着自己离去方向时、眼中毫不掩饰的、近乎依赖的渴盼……

这景象与她记忆中那个无论何时都优雅从容、仪态万方的金尊玉贵的王妃,形成了何等触目惊心的对比。

心中那份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此刻与汹涌而至的心疼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

她冲进温暖馨香的小厨房,目光径直锁定了橱柜里那几碟用澄净琉璃罩细心盖着的、以备不时之需的精细点心。

她熟练地挑选了一碟金黄油亮、撒着细碎白芝麻的栗子糕,一碟白如凝脂、点缀着猩红蜜枣的宫廷奶酥。

又飞快地切了几片雪白软糯还带着温气的云片糕,将它们精致地码放在一方洁净的素白细瓷盘中。

浮春动作麻利,指尖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她端起托盘,深深吸了一口厨房里温暖香甜的空气,定了定神,再次快步如飞地原路返回。

寝室的沉重木门被轻轻推开,浮春端着那盘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点心,恍若捧着救命的甘泉,几乎是屏着呼吸快步走到床榻边。

她微微屈膝,将托盘稳稳地送到拓跋玉眼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和满满的哄劝:“王妃,点心来了!您快尝尝!”

那盘细瓷在殿内不甚明朗的光线下,竟也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宛如莹莹白雪。

越发衬得上面摆放的点心色彩诱人:栗子糕蓬松金黄,蜜枣在奶酥上如同凝固的琥珀血珠,云片糕薄如蝉翼,层层叠叠,散发着米脂的清甜。

浮春话音落下的瞬间,拓跋玉那双因饥饿而显得有些焦灼的眼眸骤然亮了起来,恍若夜空中最亮的星辰。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炒栗焦甜、牛乳醇厚、糯米清香的暖烘烘的甜香霸道地钻入她的鼻腔,弹指间引爆了她腹中早已叫嚣不休的饥饿洪流。

“唔…” 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满足意味的轻哼从她喉咙里溢出。

她甚至顾不上维持王妃应有的矜持仪态,或者说,在那汹涌的生理需求面前,一切礼仪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虚软无力的手指急切地伸向那碟离她最近的、金黄油亮的栗子糕。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与急迫。

那蓬松软糯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油纸传递到指尖,带着刚刚离开厨房的、令人心安的温热。

她甚至没有看清糕点的全貌,便迫不及待地将其送入了口中。

贝齿轻轻磕碰了一下糕体软韧的表皮,随即微微用力咬下。一种难以言喻的、丰盈饱满的甜香瞬息在口腔内爆炸开来。

栗子独有的、带着焦糖气息的醇厚甘甜混合着谷物的芬芳,占据了所有味蕾。

糕体蓬松得入口即化,却又在舌尖留下扎实的、充满颗粒感的栗蓉沙瓤,细腻绵密得如同上好的丝绸滑过喉咙。

那恰到好处的甜润顷刻之间抚平了胃腑深处传来的灼痛,将方才那一小碗蜜粥带来的暖意无限放大。

拓跋玉几乎是立刻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簌簌颤动。

她小巧的腮帮微微鼓起,细细地咀嚼着,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品味着这来之不易的食物。

每一次咀嚼,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一声细微的、满足的喟叹从唇齿间溢出。细碎的芝麻粒粘在唇角,她也浑然不觉。

一块小小的栗子糕,在她此刻的感知中,竟比皇宫里最奢华的珍馐还要美味百倍、千倍!

她吃得那样专注,那样投入,那样……毫无顾忌。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口中这点心的甘美和她那亟待填充的空虚胃囊。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又伸出手,这次毫不犹豫地拈起了那片雪白软糯的云片糕。薄如纸页的糕体被她小心地撕下一小块,送入口中。

糯米的清甜混合着淡淡的糖渍桂花香气,软糯弹牙却不粘腻,带着温润的米脂气息,温柔地抚慰着口腔和食道。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又拈起一块点缀着蜜枣的奶酥。浓郁的奶香混合着蜜枣的甜糯,在舌尖融化,带来另一种层次的满足……

浮春端着托盘,恭敬地站在床边,身体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一动不动。

她的目光,却如凝固的琥珀,牢牢地、深深地锁在拓跋玉的脸上、手上、以及那正被迅速消灭的点心上。

每一处细节,都像一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尖。看着王妃那犹如狼吞虎咽、却又带着一种奇异满足感的神态。

目光粘住她唇角沾上的点心碎屑,追着她因为急切而微微鼓起的腮帮,最后溺进那双紧闭着、仿佛沉浸在天大幸福中的杏眼……

浮春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酸楚、心疼、怜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宛若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她服侍王妃多久了?从王妃嫁入王府,成为这将军府邸最尊贵娇宠的女主人开始。

在她的记忆中,王妃拓跋玉,从来都是优雅从容的代名词。她喜欢精致的食物,却永远是浅尝辄止,姿态似画中仙子。

王府的厨房汇集了南北名厨,各种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金盘玉盏,雕花刻叶,美轮美奂。

王妃会在赏花宴上,用银签挑起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点心,在唇边轻轻一抿,便放下,对着满座宾客露出得体而疏离的微笑。

她会因为一块糕点糖霜熬得不够透亮,或者一朵雕花不够灵动而微微蹙起描画精致的远山眉。那戴着翡翠护甲的食指会在碟沿轻轻一叩,玉磬般的清响便让整个宴席悄然凝滞。

宾客们只见王妃含笑颔首,唯有浮春看见她广袖下蜷起的指尖,无意识攥住弯刀刀柄的弧度。

忆起往昔,浮春眼眶一热,慌忙眨去水汽,指尖用力稳住托盘。

眼前王妃正急切地吞咽着栗子糕唇角沾屑的模样,让她心头揪紧,忆起草原上那个撕咬烤羊腿的小公主拓跋玉,火光映着肆意笑脸。

如今,她却在这锦绣囚笼里,连吃相都成了奢侈。浮春深吸气,轻步上前,将瓷盘又推近些:“王妃慢些用,仔细噎着。”

声音放得柔缓,却见拓跋玉浑然不觉,只闭目沉醉于糕点的甘美,腮帮鼓起如幼兽。浮春默默垂首,那份酸楚的怜意,更浓了。

白战的目光,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床榻上那抹纤细的身影。

他坐在床沿,犹如最忠诚的将领,守着她从饥饿的深渊一点点被食物拉回人间。

拓跋玉吞咽栗子糕时那份近乎贪婪的急切,腮帮鼓鼓如护食幼兽的模样,既让他心疼如绞,又奇异地带来一丝劫后余生般的宽慰——她还能吃,她还活着。

此刻,见她终于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满足地舔了舔沾着碎屑的唇角,甚至无意识地闭着眼,沉浸在甜香带来的短暂抚慰中,白战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

然而,那过于干涩的点心显然让她的喉咙受了罪。拓跋玉满足的神情很快被一丝不适取代,她微微蹙眉,小巧的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努力咽下那份粗糙的摩擦感。

“玉儿,点心干,喝些水润润嗓子。” 白战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似春日拂过新叶的暖风,带着不容置疑的体贴。

他几乎是话音未落便已起身,颀长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一道利落的剪影。

几步便跨到红木圆桌旁,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执起温在暖套里的青瓷茶壶。

琥珀色的茶汤注入同色的杯中,热气袅袅升腾,氤氲了他深邃眉宇间的一抹疲惫。

他动作迅捷却不失沉稳,指尖试了试杯壁的温度,确认是温热的适口,这才转身,快步回到床前。

他没有再坐到床沿,而是直接在拓跋玉身侧坐下,自然地挨近她。

床榻微微下陷,带来属于他的、带着夜露寒气和独特松柏气息的体温。

他将茶杯轻轻递到妻子唇边,声音放得更缓更低:“来,慢点喝。”

拓跋玉像是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人终于见到甘泉,甚至顾不上说话,意识尚未完全清醒,身体的本能已驱使她就着白战的手,急切地含住杯沿。

温热清润的液体滑入干渴的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熨帖,瞬间冲淡了糕点的黏腻与粗糙感。

她大口喝着,小巧的喉头急促地上下耸动,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微颤,盖住了那双因满足而微微眯起的眼眸。

一杯水顷刻见底。空杯离开唇瓣,拓跋玉下意识地舔了舔依旧有些干的唇,意犹未尽。

巨大的羞赧随之涌上苍白的面颊,她微微抬眼,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祈求,怯怯地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刚被水滋润过的软糯,却也掩不住那份不好意思:“夫君……能再倒一杯吗?我……还有些口渴。”

说完,耳尖已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仿佛连索要最基本的需求,在这深宅大院之中都成了一种奢侈的索取。

这小小的依赖,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白战心中激起了一圈圈饱含柔情与酸涩的涟漪。

妻子这般全然信赖、近乎孩童般的索取,让他胸口涨满了难以言喻的怜惜与满足。

比起战场上运筹帷幄的成就感,比起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掌控感,此刻这小小一杯水的需求,竟让他感到一种更深沉、更踏实的被需要感。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带着无尽的珍重,极其轻柔地抚了抚拓跋玉微凉且沾染着碎屑的脸颊,指腹抹去一点糕点残渣,动作间满是疼惜。

“好。” 他答得干脆利落,眼中是化不开的浓稠温柔,“等着,为夫这就去。” 那一声“为夫”,带着不容置疑的归属与担当。

白战再次起身,大步走向桌边。这一次,他的步伐似乎比方才更显急切,只为更快满足妻子那小小的愿望。

烛光在他英挺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下颌紧绷的线条,那是强撑精神的表征。

他执壶的手依旧稳定,琥珀色的茶汤再次注满瓷杯,水面映着烛火,碎金般荡漾。

他没有丝毫停顿,立刻端着温热的杯子返回床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拓跋玉喝下第二杯。

清水入喉,拓跋玉长舒了一口气,喉间的灼涩感终于被彻底浇灭,四肢百骸都涌起一股舒适的暖流。她舔了舔唇,眼中水光潋滟,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滋养。

“还要……” 她声音绵软,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娇憨,目光追随着白战。

白战眼底的笑意更深,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只有满满的纵容。他第三次折返于床榻与圆桌之间。

这一次,当他端着第三杯水回来时,拓跋玉竟然主动微微向前倾身,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了他执着杯子的手腕上。

那冰凉而微颤的指尖触感,让白战心头一紧,将杯子送得更稳了些。

第三杯水下肚,拓跋玉才真正觉得喉咙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燥意彻底平息,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松懈下来,软软地靠在身后的锦垫上,发出小猫般满足的叹息。

苍白的脸上似乎也因这温水的滋养和此刻的安心,浮现出一抹极淡的血色。

就在这短暂而温馨的宁静笼罩着内室时,一声沉闷而悠长的“梆——梆——梆——梆——梆——”蓦然穿透寂静,五更天的梆子声,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庭院和紧闭的门窗之外!

尖锐的梆子声恰似冰冷的利刃,瞬间划破了室内的暖意融融。屋内的三人,皆被这突兀的声响惊得浑身一僵!

拓跋玉惊得肩膀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眼中残留的满足瞬间被惊惶取代。

白战的身体也在声音入耳的刹那绷紧如弓,那是长期军旅生涯刻入骨子里的警觉。

他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紧闭的雕花隔扇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木质看清外面的动静。

而一直侍立在一旁,尽力将自己融入背景阴影中的浮春,更是心头猛地一跳。

那梆子声像是一记警钟,狠狠敲在她混沌疲惫的神经上。她猛地抬眼,惊愕地望向紧闭的支摘窗。

窗外,不知何时,夜色已悄然褪去了浓墨般的深黑,沉淀成一种混沌的青灰色。

浓重的秋雾恰如流动的青纱帐,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湿漉漉、沉甸甸的朦胧。

廊檐下悬挂的素色灯笼,在潮湿的雾气中顽强地亮着,昏黄的光晕被拉扯得飘忽不定,被裹挟着寒意的秋风肆意揉捏、摇曳,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

灯笼纸在风中发出“扑簌簌”的细微声响,更衬得整座将军府死寂一片。

偌大的庭院,除了风穿过枯枝的呜咽和灯笼的呻吟,再无半点人声或活物的动静。

所有侍从、仆役,此刻都还深深陷在黎明前最沉的梦乡里。

整座府邸,仿佛只剩下他们三人在这冰冷浓雾包裹的孤岛上,清醒着,对峙着时间无情的流逝。

浮春的心,宛若那风中摇曳的灯笼,剧烈地晃动着。她竟不知,原来时间已在无声无息中,从深沉的子夜滑向了这寒意浸骨的破晓!

王妃醒了多久?王爷守了多久?她自己又站了多久?一股混杂着自责、倦怠与更深的怜惜的情绪堵在胸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拓跋玉也从最初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目光习惯性地追寻着丈夫的身影。

当她的视线落在白战的脸上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她几乎窒息。

摇曳的烛光下,白战那张素日里英俊刚毅、冷若冰霜的面容,此刻清晰地呈现出令人心惊的疲惫。

深重的阴影顽固地刻在他的眼窝下方,如同两抹化不开的青黛。

平日里锐利如鹰隼、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布满了交错纵横的、细密的红血丝,几乎要将那点深邃的黑色瞳仁淹没。

那红色,是熬干了的精力,是强撑的意志,清晰得刺眼。薄唇紧抿着,唇角微微下垂,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沉重倦怠。

他不过是微微偏头看向窗外确认梆声来源的一个小动作,肩颈的线条都绷得异常僵硬,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这一夜,对她而言是漫长煎熬后的短暂喘息,对他而言,却是彻头彻尾、未曾合眼的守候。

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心神都系在她身上,如履薄冰,警惕着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那份深沉的守护,无声地刻在了他此刻憔悴的面容上。

这份清晰可见的疲惫,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击中了拓跋玉的心。

一股灼热滚烫的酸楚猛地冲上她的鼻尖,眼底瞬间涌起了薄薄的水雾。她强忍着泪意,不能再让他为自己担心分毫了。

“浮春,” 拓跋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努力维持着王妃的平稳,目光转向自己的贴身侍女,“你也守了一夜,辛苦你了。天快亮了,下去歇着吧,这里有王爷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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