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2年的夏天,湖面上的风裹挟着鱼腥与水汽,吹得人皮肤黏腻。
“湖里有灵,”埯子叔公总爱坐在褪色的旧船帮上,望着无边的湖面喃喃,“大的不是鱼,是这湖的心跳。”
小斌那时十九岁,刚从县高中毕业,满脑子都是外面的世界。父亲的渔场在他看来太小,小得像兴凯湖里的一滴水。他渴望去哈尔滨,甚至更远的地方,而这需要钱——很多的钱。
七月的一个黄昏,湖面泛着诡异的铜红色。小斌独自划船到湖心,那里有一片老渔民从不靠近的水域,传说下面有沉没的古河道。网撒下去时,他感觉有什么不一样,水下的阻力大得反常,几乎要把小船拖翻。
拉上网来,他看见了一条从未见过的鱼。
它通体银白中透着淡金,鳞片大如铜钱,边缘泛着虹彩。最奇的是它的头——圆润如婴孩的面庞,嘴边有两根细长的须子,随着呼吸微微颤动。鱼眼大而黑,像是能看透人心。
“呜哇...呜哇...”
当小斌把它从网上解下时,那鱼竟然发出了清晰的婴儿哭声。声音不大,却刺入骨髓,让他手一抖,差点把鱼掉回湖里。
更不可思议的是,鱼眼里正渗出液体——那不是泪,而是一颗颗圆润、光泽的珍珠般的东西,在夕阳下闪着奇异的光泽。
“斌娃子,你闯祸了!”
埯子叔公不知何时划船靠近,他的脸在暮色中苍白如纸。
“这是‘婴鱼’,湖里鱼精的孩子啊!”老渔工的声音颤抖,“它流的不是泪,是湖的魂魄化成的珠子。快放了它,还要把珠子都还回去!”
小斌愣了片刻,心底却升起一股叛逆。他小心地收集起那些“珍珠”,大约有十几颗,每一颗都圆润完美,在掌心沉甸甸的。
“叔公,这就是些罕见的珍珠蚌分泌物沾到鱼身上了吧?”小斌试图用科学解释,“我在书上见过类似的情况。”
老渔工只是摇头,眼里有种近乎绝望的神情:“你会让整个湖哭泣的。”
那天晚上,小斌躲在房里,对着灯光细看那些珠子。它们不像普通珍珠,内里似乎有液体流动,对着光看,竟能看到微缩的湖景在珠内流转。他数了又数,一颗、两颗、三颗...一共十七颗。
第二天,县城来的水产商老赵见到这条怪鱼,眼睛都直了。
“奇货可居啊,小斌!”老赵搓着手,“这鱼,我出五千!那些珠子另算,一颗我给你二百!”
五千块!在2002年,这相当于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小斌的心狂跳起来,他仿佛看见去哈尔滨的车票、租房的押金、新生活的大门都在向他招手。
“不行!”父亲突然闯进来,“这鱼邪性,老埯子说了,不能卖!”
“爸,那都是迷信!”小斌争辩,“这就是条变异的鲤鱼,什么鱼精的孩子,您也信?”
父子俩激烈争吵,最终父亲摔门而去:“你要卖就卖,但出了什么事,你自己担着!”
小斌犹豫了。他想起小时候,埯子叔公给他讲的兴凯湖传说——关于仁慈的湖神“鱼妇”,她守护着湖里的生灵,她的孩子有时会化作“婴鱼”在湖中巡游。伤害它们的人,会招致湖神的愤怒。
“赵叔,这鱼...”小斌迟疑着。
老赵立刻加价:“八千!连鱼带珠子,一口价!”
贪念最终压倒了不安。小斌点了头。
交易完成时,湖面上突然刮起一阵邪风,吹得码头上的旗帜猎猎作响。小斌手里攥着厚厚一沓钞票,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老赵把鱼装入特制的水箱,那婴鱼再次发出哭声,比之前更加凄厉,像是在呼唤什么。几个老渔民站在远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那天晚上,小斌做了噩梦。梦里他在湖底游泳,四周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然后那婴鱼出现,不再是鱼形,而是一个真正的婴儿,伸着手向他索要什么。
半夜醒来,他听见窗外风声呼啸,湖浪拍岸的声音比平时大了许多。
第二天清晨,湖面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不安。老埯子站在码头,望着远方的水天线,喃喃自语:“它在召集风雨。”
小斌不以为然,帮着父亲检查网箱。父亲一直沉默,只在午饭时说了一句:“你记得你太爷爷是怎么死的吗?”
小斌愣住了。家族里从不谈这件事,只知道太爷爷是淹死的,在一个风平浪日的下午,船好好的,人却不见了。
“他捕到过一条‘婴鱼’,没放。”父亲说完,起身离开。
下午,天色开始变暗。不是普通的阴天,而是一种泛着黄绿的诡异色调。湖面依然平静如镜,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腥气,不是鱼腥,更像是暴雨前泥土翻起的味道,又夹杂着一丝甜腻,如同腐烂的水草。
广播里发布暴雨预警,说是五十年一遇的大暴雨将袭击兴凯湖地区。
小斌开始不安起来。他偷偷跑到老埯子家,求个心安。
“现在知道怕了?”老埯子正在用红绳系着什么东西,头也不抬。
“叔公,那...那到底是什么?”
老埯子抬起浑浊的眼睛:“湖的孩子。不是精怪,是湖心化生的灵物。它们流泪时,流的是湖的元气。你拿了它的泪珠,就是拿了湖的一部分。湖,会要回去的。”
傍晚时分,第一阵狂风吹来时,小斌正在加固网箱。那风不像自然的风,倒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专门寻找渔场的薄弱处攻击。
湖面开始掀起不规则的波浪,不是朝着一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水中央形成漩涡。远处的天空,乌云聚集成一张模糊的巨脸,似人非人,似鱼非鱼。
“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随后,灾难降临。
那不是普通的风暴,而是针对渔场的精准打击。风力集中在渔场所在的湖湾,周围的区域反而相对平静。网箱一个接一个被撕碎,成千上万的鱼获被卷入湖心。渔船相互碰撞,木屑纷飞。
最诡异的是,在风暴的呼啸中,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不是一条,而是成百上千,从湖的四面八方传来,与风声交织成恐怖的合唱。
小斌和父亲试图抢救最后几个网箱,但无济于事。一个巨浪打来,小斌差点被卷入湖中,是父亲拼命拉住了他。在那一瞬间,小斌看见浪花中有个银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正是他卖掉的那条婴鱼的模样。
“它回来了!”小斌尖叫。
父亲面色惨白:“不是它,是它的母亲!湖本身!”
风暴持续了整整一夜。当黎明来临,风浪渐渐平息,渔场已不复存在。网箱尽毁,船只破损,几个月的心血和投入全都化为乌有。损失超过二十万,对这个小渔场来说,是灭顶之灾。
老埯子站在废墟中,面无表情:“湖收回了它的东西。”
小斌跪在泥泞的码头上,欲哭无泪。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些珍珠——卖掉婴鱼的钱已经付之东流,但这些珠子还在。在晨光下,它们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灰暗无光,像是普通的石子。
“还有办法吗?”他问老埯子,声音嘶哑。
老渔工摇摇头:“湖的愤怒,一旦唤醒,就不会轻易平息。”
几天后,传来消息,水产商老赵在运输途中遭遇车祸,装婴鱼的水箱破裂,但那鱼不见了踪影。老赵本人精神失常,整天喃喃说着“鱼婴索命”的疯话。
小斌家的渔场无法继续经营,父亲一夜白头。在收拾残局时,小斌在湖滩上发现了一条死鱼,正是那条婴鱼,已经腐烂发臭,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仿佛在质问他。
愧疚和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他明白,这不是巧合,不是自然灾害,而是他贪婪的代价。
八月的一个夜晚,小斌独自划船到湖心,带着那十七颗珠子。月光下,湖面平静得可怕。他一一把珠子投入水中,每一颗落水时,都发出奇异的荧光,然后沉入黑暗。
最后一颗珠子离手时,他仿佛听到一声叹息,不是来自风中,而是来自湖底深处。
第二天,小斌决定留下来,帮助父亲重建渔场。他不再提去哈尔滨的事,而是专心学习渔业知识,向老埯子请教湖的脾性和古老禁忌。
复兴之路艰难而漫长,但小斌从未退缩。每当湖面起风,他都会警惕地观察;每当捕到罕见的鱼种,他都会小心放生。他学会了尊重这片湖泊,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真正的理解和敬畏。
一年后的同一天,小斌在检查网箱时,发现了一条银白色的鱼——正是那条婴鱼,或者说,是它的同类。鱼眼清澈,没有流泪,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游走了。
当晚,小斌梦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面容模糊,声音却清晰如湖水的涟漪:“你已偿还了湖的泪,但湖的记忆很长。告诉你的子孙,兴凯湖给予生计,也索取尊重。”
醒来时,枕边有一颗微湿的珍珠,与他当年卖掉的那些一模一样,只是更加晶莹剔透。
小斌把它串成项链,一直戴着,作为永恒的提醒。
多年后,当小斌成为兴凯湖一带最受尊敬的渔场主,他总是对年轻渔民讲起这个故事。而每当湖面泛起不寻常的波纹,他都会摸摸胸前的那颗珍珠,轻声说:
“湖在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