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六月,吉林市浸泡在溽热与焦虑中。离高考只剩最后一天,老农机厂家属楼里,李晓趴在桌前,汗珠从额角滚落,砸在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晕开一团墨色。
窗外蝉鸣聒噪,屋内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不动凝固的空气。李晓抹了把脸,目光扫过墙上那张从旧报纸上剪下的吉林大学照片——那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可最近三次模拟考,他的分数一次比一次低,昨天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委婉地提醒他“做好两手准备”。
“我还能有什么两手?”李晓喃喃自语,拳头不自觉握紧。父亲早逝,母亲在纺织厂三班倒,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就盼着他能考上大学,走出这栋破旧的老楼。可现在...
“晓晓,妈煮了绿豆汤,喝点再学。”门外传来母亲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李晓赶紧振作精神,接过汤碗,瞥见母亲手背上新增的烫伤——食堂临时工的活儿也不轻松。
“妈,你早点睡,我再看会儿书。”
母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带上门。李晓听着门外远去的叹息,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他推开窗,对着黝黑的夜空无声嘶吼,然后几乎是呢喃般地吐出一句:
“谁能让我考上大学,我什么都愿意。”
那一夜,李晓睡得极不安稳。朦胧中,一位白衣老叟飘然而至,须发如雪,双目却清亮如少年。老人手持一根奇特的枣木手杖,杖头雕着狐首,栩栩如生。
“李晓,我乃胡家仙,可助你金榜题名。”老叟声音缥缈,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需你通过一考——明日申时,城西石桥下,有一穿红袄女子落水,你救是不救?”
李晓猛地惊醒,天已微亮。他摇摇头,只当是压力太大做了怪梦。可梦中细节清晰得可怕,老叟白衣上的暗纹、枣木手杖的质感,甚至桥下青苔的气味,都烙印在脑海里。
那天是高考前最后一天,他本打算在家复习。然而从清晨开始,他就坐立不安,老叟的话在耳边回响。中午过后,他鬼使神差地穿上鞋,对母亲说了句“出去透透气”,便朝着城西方向走去。
城西石桥是座老桥,建于伪满时期,桥下水不算深,但暗流涌动。本地老人常说桥下不干净,尤其是申时左右,容易碰上“替死鬼”。李晓小时候听过不少关于这座桥的传说,长大后自然不信这些,但此刻站在桥头,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申时将至,桥上无人。李晓正嘲笑自己荒唐,突然,桥下传来“扑通”一声。他心头一紧,快步跑到桥边,只见水中一抹刺眼的红——一个穿着红袄的女子正在水中挣扎!
没有片刻犹豫,李晓翻过栏杆,纵身跳入河中。六月的河水却冰冷刺骨,他打了个寒颤,奋力向那团红色游去。女子面朝下浮在水面,一动不动。李晓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将她翻过来——
一张画出来的脸,油彩在水中微微晕开,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微笑。这是个纸扎的人!
李晓吓得差点松手,但想到这可能是谁的恶作剧,还是硬着头皮把纸人拖上岸。纸人湿透后异常沉重,红衣黑裤,梳着两条麻花辫,完全是传统丧葬用的纸人模样。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纸人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铜钱,铜钱上刻着他不认识的符文。
“这啥玩意儿...”李晓声音发颤,把纸人放在岸边,后退几步。一阵风吹过,纸人的手臂似乎动了动,他揉揉眼,又好像没有。
那天晚上,李晓发起了低烧。迷迷糊糊中,白衣老叟再次入梦。
“心善,过关矣。”老叟抚须笑道,“明日考场,你自会明白。记住,无论看到什么,保持镇定。”
“那纸人...到底是什么?”李晓在梦中追问。
老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是你的心魔,也是你的救赎。世间万物,真真假假,何必深究?”说罢,身影逐渐淡去。
高考当天,李晓醒来时神清气爽,昨日的低烧奇迹般退了。走进考场,他展开试卷,惊讶地发现那些原本晦涩难懂的知识点突然清晰起来,下笔如有神助。
作文题目是《选择》,他文思泉涌,写下了桥下的那一幕,只是把纸人改成了真正的落水者。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湿漉漉的纸人,和它手中那枚奇怪的铜钱。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李晓长舒一口气。他发挥得出奇地好,甚至超常发挥。
回家的路上,他特意绕到城西石桥。桥下空空如也,昨天的纸人早已不见踪影。倒是一位在桥头乘凉的老太太看他东张西望,主动搭话:
“小伙子,找啥呢?”
“没什么,就看看。”李晓敷衍道。
老太太却眯起眼:“这桥下不干净,特别是穿红衣服的...前些年,有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在这儿淹死了,家里人就给她烧了个纸人做伴。后来有人说,时不时会看见那纸人在桥下晃悠...”
李晓背后一凉,匆匆告辞。
高考成绩公布,李晓以远超预期的分数被吉林大学录取。拿到通知书那天,母亲喜极而泣,在丈夫遗像前上了三炷香。
当晚,李晓又梦见了白衣老叟。
“你已如愿,我们的缘分也该尽了。”老叟说道,“记住,善念是你自己的,不是任何仙家能赐予的。那日即便你知道是纸人,不也救了吗?”
李晓醒来,枕边放着一枚铜钱——正是纸人手中那枚。
多年后,李晓已成为一名作家。在一次民间采风中,他遇到一位研究萨满文化的学者,便提起了这段经历。
学者听后沉吟片刻,说:“东北胡仙信仰中,确有‘考验’一说。但更可能的是,那是你在极度压力下产生的幻觉,或是某种自我救赎的心理机制。至于考上大学——你那三年刻苦学习,本就该有这样的结果。”
李晓笑了笑,不置可否。他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枚铜钱,放在桌上。
学者拿起铜钱仔细端详,脸色突然变了:“这...这枚铜钱是民国时期的物件,而且上面的符文是保护咒。据我所知,这种符文的铜钱,当年只有吉林一位姓李的工匠会刻...”
“我爷爷就是铜匠,”李晓轻声说,“去世前,他最爱坐在城西石桥上晒太阳。”
窗外,一缕阳光照在铜钱上,折射出温暖的光晕。
真相是什么,或许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燥热难耐的六月,一个少年在桥下做出了选择,而这个选择,让他成为了后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