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曾经辉煌的国营第二纺织厂,在市场经济的大浪打来后迅速衰败,最终在两年前彻底停产。偌大的厂区只剩下几间仓库还在勉强运营,其余车间全都尘封起来,如同时代的坟墓。
李卫国曾是这里的车间主任,手下管过百来号人。如今以保安身份回来,心里五味杂陈。每晚七点,他准时从家出发,蹬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穿过日渐萧条的街道。妻子王秀英总在门口目送他,眼里藏着担忧——自从接下这工作,李卫国变得沉默寡言,眼里常有血丝。
“就是熬个夜,累不着。”他每次都这么说,绝口不提那些夜里的怪事。
事实上,接手保安工作的第一个星期,李卫国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那是在凌晨两点左右,他照例巡视到主车间附近,忽然听见了一阵低沉的机器运转声。声音来自早已断电的三号织布车间。他打着手电筒循声而去,声音却戛然而止。车间里漆黑一片,织布机上都蒙着厚厚的白布,像一具具停尸房里的尸体。
第二次,他学聪明了,关掉手电,蹑手蹑脚地靠近。透过门缝,他看见车间里竟亮着昏黄的灯光,几十台织布机轰隆隆地运转,许多女工在机器间忙碌。这一幕让他恍惚回到了工厂的黄金年代,那时三车间是全厂的标兵单位,月月超额完成任务。
但当他眨眨眼想看得更清楚时,车间又陷入黑暗和死寂。
直到半个月后,李卫国才终于看清了真相。
那晚北风呼啸,厂区里断电了。他提着煤油灯巡逻,又听见了三车间的机器声。这次他大胆地贴近门缝,里面的景象让他浑身冰凉——车间里点着一种奇怪的、泛着幽绿的光,几十个女工在织机前忙碌,她们都穿着八十年代初的工作服,身体机械地运动着,如同提线木偶。
而她们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头部是一片平滑的空白,没有眼睛、鼻子和嘴。
李卫国连退几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上,煤油灯差点脱手。他连滚爬回值班室,一夜无眠。
第二天,他向保安队长老张提起想调班,老张眯着眼打量他:“老李,你也看见了?”
“看见什么?”李卫国谨慎地问。
老张点了支烟,深吸一口:“这厂子底下,埋着东西。五八年建厂时就不太平,后来请人做了法事才安生。那些年效益好,阳气旺,压得住。如今败落了,那些东西就又出来了。”
“为什么没人管?”
“管?怎么管?”老张吐着烟圈,“上头说了,这种事不能外传,影响不好。再说,它们又不害人,就是...重复做着生前的事。”
生前的事。李卫国想起那些无面女工的动作,确实是标准的织布操作流程。他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三车间是不是出过事?”
老张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八三年夏天,三车间夜班时发生过火灾,烧死了七个女工。说是电路老化,但厂里老人私下说,是因为那段时间厂里引进新设备,淘汰了旧机器,有女工想不开...”
李卫国心里一沉。他记得那场火灾,当时他刚调任到一车间,只听说三车间死了人,具体情况却被厂领导压了下来,连追悼会都是小范围举行的。
当晚,李卫国带着异样的心情再次巡逻。经过三车间时,里面的机器声比往常更大。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走开,而是再次凑近门缝。
里面的景象依旧:无面女工们在织机前忙碌,动作整齐划一。她们的织物在幽绿的光线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像是丝绸,又像是某种说不清的材料。
忽然,靠近门口的一台织机发出了刺耳的“咔嚓”声,然后停了下来。那个操作机器的女工身体僵住了,然后,极其缓慢地,她转过了头——那张空白的脸正对着门缝后的李卫国。
李卫国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
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在耳边低语:
“线……断了……你来接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李卫国不知哪来的勇气,推门走了进去。车间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和霉味混合的气味,女工们依然在忙碌,对闯入者毫无反应。只有那个女工站在停掉的织机旁,空白的脸对着他。
“线断了,”那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李卫国听出来了,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东北口音,“你来接上。”
李卫国颤抖着走到织机前,看见一根经线确实断了。这是老式织布机常见的故障,他年轻时在车间干过,知道怎么处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作起来,熟练地接线、打结,然后启动机器。
织机重新运转起来。
那女工微微点头,回到了工作岗位。
李卫国这才注意到,她脖子上系着一条淡黄色的丝巾——那是八十年代初年轻女工中流行的打扮。他忽然想起一个人:赵小梅,三车间最年轻的生产标兵,火灾中遇难时只有二十二岁。他记得她总是戴着一条黄丝巾。
“小梅?”他试探着问。
女工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赵小梅?”他又问。
女工缓缓转过头,空白的脸上似乎有了变化。李卫国仿佛看见了一张清秀的脸庞,但转瞬即逝。
“李主任,”声音似乎近了些,“我们都认得你。”
“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
“活没干完,”另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又一个女工转过头,“任务没完成。”
“什么任务?”
“年度生产任务,”第三个声音加入,“还差三百匹布。”
李卫国忽然明白了。八三年那场火灾发生在年底,正是全厂冲刺年度生产任务的关键时期。这些女工至死都惦记着未完成的工作。
“厂子已经关了,”他轻声说,“你们可以休息了。”
车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织机同时停转,所有无面女工都转向他。这诡异的场面让李卫国脊背发凉。
“关了?”最先那个声音——赵小梅的声音——问,“为什么?”
“时代变了,”李卫国不知如何解释,“现在不一样了,私人厂子越来越多,我们的产品卖不出去...”
“那我们呢?”另一个声音问,“我们被忘记了吗?”
李卫国看着这些曾经充满活力的年轻女工,如今成了困在时间循环里的幽灵,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他认得她们的动作姿态,虽然看不见脸,但从身形和动作习惯,他能认出好几个:快言快语的刘大姐,爱唱歌的小芳,总是偷偷带糖给大家吃的淑芬...
“没有,”他哽咽道,“没人忘记你们。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
女工们静止着,空白的脸对着他。
然后,奇迹般地,她们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模糊的五官。虽然不清晰,但能看出眼睛、鼻子和嘴的轮廓。
赵小梅的轮廓最清晰,她似乎笑了:“李主任,谢谢你还记得我们。”
“你们应该安息了,”李卫国鼓起勇气说,“厂子不在了,但你们活在我们记忆里。”
女工们互相“看”了看,然后赵小梅说:“线接上了,我们可以走了。”
车间的灯光开始闪烁,女工们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李卫国看见她们朝他挥手告别,然后像烟雾一样消散在空气中。
最后一刻,他清晰地看见了七张年轻的脸,微笑着,然后化为虚无。
车间重归黑暗和死寂。
李卫国瘫坐在地上,泪水无声滑落。
第二天,他向厂里汇报了“电路故障修复”,绝口不提夜间异响的来源。老张似乎明白了什么,拍拍他的肩膀,没再多问。
三个月后,李卫国辞去了保安工作,用积蓄开了个小杂货铺。每当夜深人静,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夜晚,想起那些为工厂奉献了一生甚至生命的年轻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