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的长白山,秋色已深,寒意在针叶林的顶端凝结,化作一层薄薄的、带着杀气的白霜。
孙老五跟在把头和几个伙计后面,眼睛像钩子一样刮过每一寸土地。他是这群放山人里最年轻的,也是心思最活络的。老把头赵炮,一张脸像老榆树皮,沟壑里藏满了山风与岁月,话不多,但每句都带着分量。进山前,他反复念叨着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喊山应山,不起贪念;遇见参娃,莫动邪念;青铜钱绳,敬天敬地;铁器埋深,远离宝参。”
规矩是规矩,可孙老五心里揣着一团火。家里婆娘等着钱扯布做袄,娃崽的学费像山一样压在心头。他太需要一棵“大货”来改变这紧巴巴的光景了。
这天晌午,日头勉强透过密林,投下几缕斜光。运气似乎来了。在一处背阴坡,几株“巴掌子”(五片复叶的普通人参)旁边,老把头停住了脚,眼神凝重。他示意大家安静,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拨开杂草。随即,他倒吸一口冷气。
那不是巴掌子,那是一棵罕见的“六品叶”,而且形态极其奇特,主根粗壮,分出的两条支须,竟活脱脱像极了胖娃娃叉开的两条腿,头顶还顶着一簇鲜艳欲滴的红色参籽。
“参王……这是成了精的参娃娃啊!”老把头声音发颤,带着敬畏,“快,系上红绳,用鹿骨钎子,轻着点,别伤了根须。咱们得恭敬着请。”
红绳,放山人叫它“快当绳”,据说不光是为了标记,更是为了表示对山灵、对参精的尊重,是一种沟通和安抚,而非捆绑。鹿骨钎子,是因为相信铁器的戾气会冲撞了这些通了灵性的草木精华。
伙计们赶紧行动起来,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缀着古旧铜钱的红绒绳。可孙老五慢了半拍,他摸着怀里那截为了防身带来的生锈铁钎子,又看看那形似娃娃的参王,心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用铁钎子,挖得快,挖得干净,能保住更多的须子,那能多卖不少钱!老把头那些规矩,太慢了,太迂腐了!
就在伙计们正要系上红绳的当口,孙老五一个箭步冲上去,猛地从怀里掏出铁钎子,嘴里胡乱喊着:“看我的!” 他一把推开同伴,将那截冰冷的、带着锈迹的铁器,狠狠扎进了参王旁边的黑土里。
“老五!住手!” 老把头惊怒交加,声音都劈了。
可孙老五像魔怔了,充耳不闻。他用力撬动泥土,铁器与石块摩擦,发出刺耳的“咔嚓”声。他嫌那红绳碍事,甚至粗暴地用它在那参娃娃形态的主干上紧紧缠了几圈,打了个死结,仿佛怕它跑了。
泥土纷飞间,那棵参王的轮廓逐渐清晰。也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钻进了孙老五的耳朵。像极了谁家没满月的孩崽子在哭,细弱,委屈,带着穿透骨髓的凉意,不是从耳朵进来,是直接钻进脑仁里的。孙老五手一抖,动作却更快了。
参终于被完整地起了出来,形态完美,须子纤长,只是被红绳勒得紧紧的地方,表皮似乎有些黯淡。孙老五捧着这棵宝参,激动得浑身发抖,那隐约的哭声仿佛也消失了。他只觉得,好日子就在眼前。
当晚,他们在山腰的窝棚里过夜。那是一座用松木和桦树皮搭的“地戗子”,低矮,阴暗,弥漫着松油和汗渍混合的气味。煤油灯的光晕黄暗,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人影。
孙老五把参王小心包好,放在枕边,兴奋得睡不着。迷迷糊糊间,他眼角瞥见一个影子——一个约莫三四岁、只穿着个鲜红肚兜、光着屁股的胖小子,嗖一下从窝棚门口窜了过去,快得像阵风。
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外面只有风声。
刚躺下,那红肚兜小孩又在煤油灯的光影边缘一闪而过,这次似乎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黑溜溜的,没有小孩的天真,只有一种说不清的幽怨。
“谁?!” 孙老五汗毛倒竖,厉声喝道。
窝棚里的伙计们被惊醒,茫然四顾,什么也没有。老把头赵炮坐起身,盯着孙老五,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阴沉。他摸出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雾缭绕,让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老五,” 老把头的声音沙哑,“你白天,是不是用了铁家伙?还把那参娃子勒疼了?”
孙老五心里咯噔一下,嘴硬道:“没……没有的事。”
“放屁!” 老把头猛地磕了磕烟袋锅,火星四溅,“我闻到你身上那股子铁锈味儿了!你伤了那成了精的参娃,它这是跟着你回来了!这东西最记仇,你等着吧,报应……马上就来了。”
窝棚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像野鬼哭嚎。恐惧像冰冷的蛇,缠上了每个人的心脏。
后半夜,孙老五开始发烧。不是寻常的热,而是一阵冷一阵热,冷时如坠冰窟,牙齿打颤;热时如遭火焚,汗出如浆。他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双手在空中乱抓。
“娃娃……红肚兜的娃娃……别过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缺钱啊……”
“松开……绳子松开……勒死我了……”
天快亮时,他的呓语变成了断续的、模仿婴儿的啼哭声,尖细,诡异,听得人头皮发麻。
伙计们凑着晨光一看,全都吓得倒退几步。孙老五裸露在外的皮肤——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开始浮现出一种诡异的质地。不再是人的皮肤,而是变得粗糙、干裂,颜色泛黄褐色,隐隐出现了类似老树皮的纹路,摸上去又硬又凉。
他整个人,仿佛正在变成一截枯木。
老把头叹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愤怒、无奈和一丝怜悯。“这是参娃的诅咒,它在抽他的生机。” 他叫人找来最快的马,吩咐两个伙计立刻下山去请邻村那位会“看外症”的萨满奶奶,又让其他人去附近寻找最老的椴树,取些树脂,再找些特定的草药。
“能不能救回他这条命,看造化吧。” 老把头看着蜷缩在狍皮褥子上、气息奄奄、皮肤还在不断“木化”的孙老五,喃喃自语,“贪念一起,万劫不复。老祖宗的规矩,哪一条不是用人命换来的教训啊……”
孙老五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挣扎。他感觉自己被无数的根须缠绕,往黑暗的泥土里拖拽。他仿佛能听到家里婆娘焦急的呼唤,看到娃崽懵懂的眼神。悔恨像毒虫啃噬着他的心。为什么要贪那一点快?为什么不信那些传了一辈又一辈的规矩?那不仅仅是对山灵的敬畏,更是对自然,对生命的敬畏啊!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对守在旁边的老把头说:“把头……参……参王……送回去……解开……红绳……”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的沉重感和麻木感越来越强,那婴儿的啼哭声,似乎又近了,就在耳边,带着一种冰冷的得意。窝棚外,长白山的秋风依旧呼啸,吹过千年不变的山林,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被遗忘的、关于贪婪与报应的古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