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寒冬,东北长白山脚下的小县城里,四十二岁的出租车司机陈大勇,掏尽积蓄买下了一辆报废翻新的桑塔纳出租车。这车便宜得不像话——八千块,几乎白送。前车主只说了句“出过事”,便匆匆拿钱走人,连头都没回。
陈大勇不是不知道这车有问题,可他缺钱,女儿小雅先天性心脏病,手术费像座大山压在他肩上。夜班跑车,白天去货场搬货,他把自己当牲口使,就为多攒几个铜板。
车到手第三天,已是午夜十一点。陈大勇在火车站拉了个小伙子,要去三十里外的柳河屯。小伙子钻进后座,裹紧羽绒服,一路无话。行至半路,陈大勇无意间瞥了眼后视镜,心里咯噔一下——后座空空如也。
他一个急刹,扭头看去,座位上确实没人,只有些残雪融化留下的水渍。
“人呢?”陈大勇喃喃自语,脊背发凉。
“师傅,咋停了?”熟悉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陈大勇猛回头,那小伙子好端端坐在那儿,一脸困惑。他揉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花。
“没、没事,路滑。”陈大勇结巴着,重新挂挡上路。
这只是开始。
那晚之后,怪事接二连三。明明空车,计价器却会突然跳动;收音机常自动打开,调到不知名的频率,播放着似有若无的哀乐;车内温度总比外面低上许多,空调开到最大也无济于事。
最让他发毛的是,夜深人静时,他总感觉后座有“人”。不是真的看见什么,而是一种直觉——有双眼睛正盯着他的后颈。
陈大勇去找过前车主,那人早已搬走,杳无音信。他又去了县里老司机常聚的“老张修车铺”,打听这车的来历。
老张是修了三十年车的老把式,听他描述,脸色渐渐凝重。
“大勇啊,你那车,是不是车牌尾号37的绿色桑塔纳?”
陈大勇点头。
老张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那车去年冬天出过大事,在二道沟那边翻下悬崖,车上五个人,一个没活。最邪门的是,打捞上来时,司机王老五的手还紧紧握着方向盘,掰都掰不开。”
王老五,陈大勇听说过这人。也是老司机,媳妇跟人跑了,留下个痴呆的老娘,他一个人拉扯着上中学的儿子。出事前几个月,他儿子在学校打篮球猝死,据说是隐性心脏病。
“那之后,这车就邪性了。”老张接着说,“接手的几个司机,都说车里不对劲,有人还听见小孩哭。你小子,怎么敢接这车?”
陈大勇苦笑,没提女儿的病。穷比鬼可怕,这是他爹常说的话。
当晚,陈大勇拉了个醉汉去城郊。醉汉一路上骂骂咧咧,说公司裁员,自己中年失业,不敢告诉家人,每天假装上班。下车时,他多给了二十块钱:“兄弟,都不容易。”
看着醉汉踉跄的背影,陈大勇心有戚戚。这年头,谁不是在苦海里扑腾?
回城路上,雨夹雪越下越大。经过二道沟——那辆车出事的地方——陈大勇不由自主放慢速度。就在这时,后座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叹息。
“爸爸,我冷。”
是个男孩的声音,稚嫩,带着哭腔。
陈大勇猛踩刹车,车轮在湿滑的路面上打滑,车子转了半圈才停住。他惊恐地回头,后座依然空空如也,但车窗上却莫名其妙地结了一层霜花。
他颤抖着手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车内弥漫着廉价的烟草味,混着一股说不清的腐木气息。
“王老五,是你吗?”他壮着胆子问。
没有回应,只有雨刷器来回摆动的声音。
第二天,陈大勇去了县医院看望女儿。小雅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却还笑着安慰他:“爸爸,我不疼,真的。”
主治医生把他叫到办公室,说小雅的情况恶化,必须在一个月内手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手术费十五万,这对陈大勇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那晚,他破天荒地买了瓶二锅头,坐在车里自斟自饮。醉眼朦胧间,他看见后视镜里多了一个人影——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满脸疲惫,眼中有化不开的悲伤。
“我儿子...需要钱手术...”那身影低声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陈大勇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回头看去,人影已经消失。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王老五死前,一定也处在类似的绝境中。儿子猝死,老娘痴呆,他肩上的担子太重,重到生不如死。
接下来的夜晚,陈大勇开始尝试与车里的“东西”沟通。他会在车上放两个苹果,一个给自己,一个放在后座;他会讲述自己的烦恼,关于小雅的病,关于生活的艰辛。
渐渐地,车内的气氛变了。虽然仍有怪事发生,但不再那么阴森可怖。有时收音机会自动调到戏曲频道,播放王老五生前爱听的《四郎探母》;有时车里会多出一包未开封的纸巾,当他因疲惫和压力落泪时用。
一晚,陈大勇载了一位老太太。老太太上车后就盯着后座看,下车时说:“小伙子,你车上有个男人和一个小男孩,他们说是你的乘客。”
陈大勇心头一震:“他们...什么样?”
“男人四十多岁,穿着旧夹克,愁眉苦脸的。小男孩七八岁,抱着个旧篮球,一直说‘谢谢叔叔’。”
陈大勇愣在原地,眼眶发热。
离医生给的期限只剩一周时,陈大勇在车上捡到一个信封,里面竟有三万块钱和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地址:北山公墓b区17号。
第二天,陈大勇去了北山公墓。在b区17号,他看到了王老五和他儿子的合葬墓。墓碑上,王老五的照片正是那晚他在后视镜里看到的男人。
墓地管理员是个驼背老人,听说他找王老五,叹了口气:“那爷俩命苦啊。老五儿子死后,他就变了个人。出事那天,他刚拿到保险公司的赔偿金——正好三万块,是准备给老娘治病的。”
“那他娘现在...”
“送养老院了,费用是一个匿名好心人出的。”老人摇头,“说来也怪,那笔钱刚好够她住到上个月去世。”
陈大勇恍然大悟,车上的王老五不是要找替身,而是想完成生前未尽的承诺——照顾好自己的娘。
当晚,陈大勇买了纸钱香烛,在二道沟事发地点祭奠了王老五父子。他烧着纸,轻声说:“老王,你娘已经安顿好了,你放心吧。小雅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纸灰随风飘散,像是无声的回应。
回家路上,车内出奇地宁静,那种一直萦绕的寒意也消失了。陈大勇知道,王老五父子终于走了。
然而,小雅的手术费依然没有着落。期限只剩三天时,陈大勇几乎绝望。他开车时精神恍惚,差点撞上路边大树。
紧急刹车后,他趴在方向盘上,泪水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车内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王老五!
“手套箱...证据...”
陈大勇一惊,赶紧打开手套箱,翻找之下,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夹层。里面有一本王老五的日记和一叠材料。
日记里详细记录了王老五如何发现自己儿子死亡的真相——不是自然疾病,而是学校体育设施老化,篮球架倒塌砸中孩子胸口导致的内出血。学校为逃避责任,隐瞒了实情。
那叠材料,正是足以证明学校有过错的证据。王老五死前一直在收集这些,准备起诉学校。
第二天,陈大勇带着材料找到了律师。律师看后表示,这案子证据确凿,胜诉可能性极大,学校很可能愿意和解。
一周后,在校方会议室,校长面色凝重地推过来一张支票:三十万。
“陈先生,我们希望这件事就此了结。”校长低声说。
陈大勇盯着支票,没有立即去拿。他想起了王老五日记最后一页的话:“若我遭遇不测,请好心人用这笔钱照顾我娘,剩下的,救救那些像小雅一样的孩子。”
“这笔钱,十五万给我女儿手术,十万捐给儿童心脏病基金会,”陈大勇平静地说,“剩下的五万,我会用来帮助那些像王老五儿子一样遭遇不公的孩子。”
校长愣住了,缓缓点头。
小雅的手术很成功。出院那天,阳光明媚。陈大勇开着那辆桑塔纳接女儿回家,车内暖洋洋的,收音机播放着欢快的歌曲。
等红灯时,陈大勇无意间瞥了眼后视镜,恍惚间似乎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正朝他微笑点头,然后慢慢消散在阳光里。
陈大勇没有害怕,反而轻声说:“谢谢,一路走好。”
小雅好奇地问:“爸爸,你在跟谁说话?”
陈大勇摸了摸女儿的头:“两位老朋友。”
那之后,陈大勇继续开着那辆桑塔纳。车不再闹鬼,反而成了县城里最“旺”的出租车,生意好得出奇。有人说,这是王老五父子在暗中保佑。
陈大勇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心里的魔。而那些放不下的执念,有时是诅咒,有时,却是照亮他人黑暗的一盏孤灯。
每当深夜开车经过二道沟,他总会放慢速度,按两声喇叭,向那段人与鬼的奇异缘分致意。然后载着新的乘客,继续行驶在漫长而坚韧的人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