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秋,北大荒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十月底,寒风就像刀子一样刮过黑土地。我们十几个从北京、上海来的知青,被分配到靠山屯生产队不过三个月,已经领教了东北的厉害。
“杨队长通知,今晚在村口戏台排演《智取威虎山》,县里宣传队的同志半个月后要来检查!”宿舍门被推开,生产队副队长赵大山裹着一身寒气进来,黝黑的脸上满是严肃。
李卫东第一个跳起来:“保证完成任务!”他是我们中的积极分子,父亲是部队干部,浑身都是革命热情。
我默默放下手中的《暴风骤雨》,心里有些发怵。那座戏台...
靠山屯的戏台有些年头了,木质结构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斑驳陆离。戏台顶上的飞檐翘角,依稀能看出早年的精致,如今却只剩破败。最让人不舒服的是台前那两根大红柱子,漆皮剥落处,竟露出暗褐色的木质,像干涸的血迹。
“听说那戏台以前是唱二人转和跳神的?”晚上去戏台的路上,我问本地青年二嘎子。
二嘎子猛地噤声,四下张望后压低声音:“可别提这个,现在不让说。那台子...邪性得很。”他顿了顿,“老辈子人说,那底下埋过死人。”
戏台前已经挂起两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投下飘忽不定的光影。我们开始排练,我负责拉二胡,李卫东演杨子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拿起二胡,我就觉得后颈发凉。
排到第三场,突然传来一声喝彩:“好!”
声音苍老、嘶哑,却异常清晰。我手一抖,拉错了一个音。
大家面面相觑——台下空空如也,只有几片枯叶在风中打转。
“谁在那儿?”李卫东厉声喝道,举着灯往前照。空荡荡的场院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可能是风声。”上海来的女知青小梅怯生生地说,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
继续排练。当李卫东唱到“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时,又一声喝彩响起,这次更加响亮,还夹杂着几声零落的掌声。
我们全都僵住了。那声音分明来自台下正中央,可那里除了几排歪歪扭扭的长凳,什么都没有。
“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还怕牛鬼蛇神?”李卫东强自镇定,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
那晚接下来的排练,喝彩声时断时续,总是在演出最精彩的段落出现。回到宿舍,没人说话,但大家都心照不宣——那不是风声。
接下来的日子,每晚排练都有这样的怪事。有时是喝彩,有时是叹息,甚至有一次,小梅在台上跳舞时,我们清晰地听到一个老妇人的啜泣。
宣传队来的日子越来越近,恐慌在知青中蔓延。
“我昨晚看见...台下坐着几个人影,”小梅偷偷告诉我,眼睛红肿,“穿着旧式的棉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直到一个雨夜,老知青王建国找到了我。他是早期来的知青,在靠山屯已经待了五年。
“你们惹到他们了。”王建国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模糊。
“他们?”
“戏台下的老观众。”他深吸一口烟,“那戏台光绪年间就有了,原本是唱二人转和神戏的。1943年冬天,日本人清剿抗联,把正在看戏的几十个乡亲堵在戏台前,全部用机枪扫死了。”
我后背一阵发凉。
“从那以后,每逢有人唱戏,那些死去的魂灵就会回来听戏。”王建国弹了弹烟灰,“他们习惯了老调子,听不懂你们的革命样板戏,但又舍不下看戏的瘾。”
“那我们怎么办?”
“明晚子时,我带你们去化解这段恩怨。”
第二天深夜,寒风刺骨,我们十几个知青跟着王建国来到戏台前。他拿出一把香,点燃后插在戏台前的泥土里。
青烟袅袅上升,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形状。
“老乡亲们,”王建国面向空荡的观众席,声音平静而庄重,“知道你们爱听戏。可如今是新社会了,唱的是新戏。你们听不懂,不怪你们,但也别吓着这些娃娃们。他们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来建设新农村的...”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坚定:“时代变了,旧调子该放下了。”
香烟突然猛烈地摇晃,仿佛有一阵风吹过——可我分明感觉四周的空气是静止的。
李卫东站出来,深吸一口气,唱起了《智取威虎山》的选段。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坚定而清亮。
接着,我们所有人都跟着唱起来。起初是怯生生的,后来越唱越响亮,革命青年的热血在胸膛沸腾。
奇怪的是,这一次,台下没有任何喝彩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唱完后,王建国低声说:“他们走了。”
“真的吗?”小梅小声问。
“看那香火。”
我们低头看去,三炷香已经燃到尽头,香烟笔直上升,在夜空中慢慢消散。
从那以后,戏台下再没有出现过奇怪的喝彩声。宣传队来检查时,我们的演出获得了表扬。李卫东因此得到了入党推荐,而我则常常望着空荡的观众席发呆。
多年后,我已白发苍苍,重回靠山屯。村庄变了模样,唯有那座老戏台还在,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
“老爷子,您也来看戏?”一个年轻村民问我。
我点点头,在最后一排坐下。锣鼓声起,浓妆艳抹的演员登上舞台,唱起了久违的东北民间小调。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台下坐满了观众——穿着旧式棉袄的乡亲们,摇头晃脑地听着戏,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当台上唱到精彩处,我清楚地听见四周响起了阵阵喝彩——那声音苍老、嘶哑,却异常快活。
我微微一笑,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滑落。
那些老观众,终于听到了他们想听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