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东北小城白河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城西屠宰场里,五十六岁的老屠户赵大刚盯着手中那把屠刀发愣。这把刀跟了他三十八年,从十六岁学徒开始,斩过多少牲畜,他已记不清了。
刀是特制的,比寻常屠刀长三指、宽一指,沉甸甸的枣木刀柄被岁月和手汗浸得暗红发亮。如今这刀却变得陌生——它会在夜深人静时无故震颤,发出嗡嗡鸣响,像极了垂死牲畜喉间的哀鸣。
“老伙计,你这是咋的了?”赵大刚粗糙的手抚过刀面,刀刃上寒光流转,竟似活了一般。
屠宰场的老伙计们都笑他魔怔了,只有隔壁肉铺的老王头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杀生过多的刀,有了灵性,也沾了怨气。我爷爷那辈就传下过话,这样的凶器会寻主,要么安抚,要么销毁,否则必反噬其主。”
赵大刚只当是闲话,直到那晚他做了第一个梦。
梦中,无数哀嚎的猪羊围着他转圈,它们的眼睛都是血红色的,没有瞳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忽然,他手中的屠刀自己飞起,在空中劈砍翻飞,血光四溅。那些牲畜却不躲闪,只是哀嚎着,声音越来越尖利。赵大刚惊醒时,浑身冷汗,手中的刀竟真的在微微震动。
第二天干活时,他发现这刀舔血的速度快得诡异。往常需要用力切割的筋骨,如今只需轻轻一碰就断开,血水顺着刀槽流下,竟不留一丝痕迹,全被刀身吞了进去。
“大刚,你这脸色不对啊。”下班时,屠宰场的老师傅老马拦住了他,“是不是遇上啥邪乎事了?”
在老马的追问下,赵大刚吞吞吐吐说了刀的事。
老马听后脸色凝重,拉着赵大刚到了无人的角落:“你这是碰上‘凶器寻主’了。我小时候听我太爷爷讲过,杀生过多的刀,饮血太多,就会生出自己的灵识。它记得每一口牲口的恐惧和怨气,这些积攒久了,就成了精。现在它要反过来控制主人了。”
“那该咋办?”赵大刚将信将疑。
“有两个法子,”老马压低声音,“一是找个明白人做场法事,送走刀上的怨气;二是把这凶器深埋地下,最好是埋在山神庙或者土地庙底下,让它受香火熏陶,化解戾气。”
赵大刚犹豫了。这把刀跟了他大半辈子,早已不只是工具,更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那些艰难岁月,就是靠着这把刀,他才养活了一家人。一九七六年大旱,屠宰场三个月发不出工资,他靠着私下帮人宰牲口,才没让老母亲饿着;一九八五年儿子重病,他带着这把刀走遍四邻八乡接活,凑够了手术费。如今要他舍弃这老伙计,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当晚,赵大刚又做了梦。这次,梦里不只有牲畜,还有他三年前去世的父亲。老人站在血雾里,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指着他的刀,摇头叹气。
赵大刚惊醒后,再也睡不着,起身从床底摸出个铁盒,里面是他这些年记录的宰杀数量。自从一九九二年屠宰场实行规范化管理后,每一笔都有记录。他翻到最后一页,总计已达三万八千头。这个数字让他心头一颤。
第二天是冬至,屠宰场忙到很晚。赵大刚收拾工具时,不小心被刀锋划破了手指。血珠刚触到刀面,就被吸了进去,连痕迹都没留下。更让他心惊的是,刀身突然剧烈震动,差点脱手而出。
他下定决心,要解决这个问题。
通过老马的介绍,赵大刚找到了百里外山村中的一位萨满后人。那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姓关,满族人,家里世代都是萨满。
关老爷子接过屠刀,只瞥了一眼就递了回去:“好重的怨气。这把刀已经成了气候,寻常法事送不走了。”
“那该怎么办?”赵大刚急切地问。
“只有一个法子,”关老爷子眯着眼说,“你得带着它去它第一次饮血的地方,在那里举行‘谢罪礼’。但要小心,刀灵不会轻易放弃你这样的主人,它会反抗。”
赵大刚心里一沉。这把刀第一次饮血,是在一九六一年的小岗村,那时他刚学手艺不久,跟着师父去给一个生产队宰杀病牛。那地方如今早已荒废,离白河有二百多里路。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赵大刚请了假,带着用红布包裹的屠刀,踏上了去往小岗村的路。临行前,老马塞给他一包朱砂和一把桃木楔子:“防身用,万一那刀灵反抗...”
长途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天。赵大刚紧抱着包裹,感觉里面的刀不时震动,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
夜幕降临时,他终于到了小岗村旧址。这里早已无人居住,只剩下几处断壁残垣立在月光下,积雪覆盖的荒地上,枯草在寒风中瑟瑟作响。
按照关老爷子的指示,赵大刚找到了一处相对完整的院落——这里正是当年他第一次用这把刀的地方。他清理出一片空地,点燃了带来的煤油灯,然后按照吩咐,在周围插上了七根桃木楔子。
仪式开始了。赵大刚解开红布,将屠刀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杨木案板上,然后点燃三炷香,朝四方拜了拜。
“天地神明在上,弟子赵大刚无知,半生杀生无数,今知罪孽深重,特来谢罪...”他念着关老爷子教的祷词。
突然,狂风大作,煤油灯的火焰剧烈摇晃起来。屠刀开始剧烈震动,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赵大刚硬着头皮继续仪式,抓起一把朱砂,准备撒向刀身——这是关老爷子说的最后一步,用朱砂封住刀灵,然后深埋。
就在这时,屠刀猛地从案板上飞起,悬在半空中!
赵大刚惊得后退一步,只见那刀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刀尖直指他的胸口。
“老伙计,你要杀我?”赵大刚声音发颤。
刀没有动,只是悬在那里,发出低沉的嗡鸣。忽然,赵大刚眼前一花,周围的景物变了。他看见无数牲畜的影子在四周浮现,它们的眼睛都是血红色的,无声地注视着他。
在这些影子中,他还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经和他一起工作的老屠户,有的已经去世多年。他们站在牲畜中间,同样沉默地看着他。
赵大刚腿一软,跪倒在地:“我知错了,知错了啊...”
悬在空中的刀慢慢降下来,刀尖依然指着他,但并没有前进。
赵大刚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酒壶,拔掉塞子,将白酒倒在面前的土地上:“这一杯,敬丧生在此刀下的所有生灵。”
然后又倒了一杯:“这一杯,敬那些和我一样,靠屠宰养家糊口的同行。”
最后倒了一杯:“这一杯,敬你这跟随我半生的老伙计。”
三杯酒洒毕,四周的幻象渐渐淡去。屠刀“铛”一声落在雪地上,红光消散,又变回了普通的屠刀。
赵大刚长舒一口气,伸手去拾刀。就在他的手指触到刀柄的瞬间,一阵剧痛传来——刀身突然变得滚烫,在他的掌心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形状像一滴滴落的血珠。
他明白了,这是刀灵留下的印记,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天亮时分,赵大刚在院中挖了一个深坑,将屠刀用红布包好,放了进去。填土之前,他犹豫了一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铁盒,里面是他这些年来记录的宰杀数量。他将铁盒也放入坑中。
“尘归尘,土归土,所有的罪孽和功德,都到此为止吧。”他喃喃道,然后将土填平。
回到白河后,赵大刚辞去了屠宰场的工作,在城东开了家小杂货店。偶尔有老熟人问起他那把着名的屠刀,他只淡淡一笑:“退休了,跟我一起退休了。”
只有深夜打烊后,他才会就着灯光,凝视掌心那个奇怪的疤痕。有时,在腊月寒风呼啸的夜晚,他似乎还能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的刀鸣声,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守护。
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赵大刚在店里整理货物时,当地晚报记者来访,想采访世纪之交的感受。记者注意到他掌心的疤痕,好奇询问。
赵大刚默然片刻,摇摇头:“只是个老伤疤,不值一提。”
记者走后,他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轻声自语:“就要进入新世纪了,有些老故事,就让它留在旧世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