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暑气最重的那个黄昏,蝉鸣撕扯着黑土地上升起的炊烟。李彩霞蹲在灶前添柴火,突然把整张脸埋进燃烧的麦秸,惊得婆婆王婆子一瓢泔水泼过去才救下人。火苗舔过的脸完好无损,只有瞳孔变成两道竖线,喉咙里滚出男人的咆哮:“黄三太爷借肉身传话,西山坡的柳树挡了仙家道场!”
满屋旱烟味顿时凝住。李彩霞的丈夫赵建军刚从地里回来,锄头哐当砸在门槛上。他认得这声音——分明是死去三年的父亲赵老倔。那年冬天老爷子给公社守粮仓,让黄皮子叼走半斤豆油,举着煤油灯追进后山,再回来就只会反复念叨“黄仙恕罪”,开春时在堆杂物的西厢房咽了气。
“爹?”赵建军试探着伸手,被媳妇反手挠出三道血痕。十八岁的姑娘突然佝偻成老叟姿态,翘腿坐在炕沿摸并不存在的胡须:“三日内砍了那棵歪脖子柳,备好三斤香油、七尺红布,否则...”话音未落,李彩霞直挺挺向后倒去,后脑勺磕在炕桌沿上溅开星点血花。
消息比野火窜得还快。村里老人拄着拐棍赶来时,赵家院里已落满乌鸦。91年的东北农村,电线杆刚架到村口,但祖辈传下的规矩仍在血脉里流淌。王婆子跪在灶王爷画像前磕头,香灰抖落成奇怪的卦象——三长两短。
“是外病!”表叔公跺着解放鞋断言。他当过赤脚医生,翻过李彩霞眼皮后却连退三步:“瞳仁竖如针,这是撞客了!”角落里,赵建军攥着半包蝴蝶泉香烟,墙上的结婚照里穿红棉袄的姑娘正抿嘴笑。他们结婚时新《婚姻法》已颁布九年,可眼下这情形,倒像退回了跳大神的年月。
请来的第一个神婆是邻村张半仙。刚进院就甩飞了绣花鞋,尖叫说看见赵老倔蹲在房梁上抽旱烟。她挥舞鸡毛掸子唱了半宿请神调,反倒让李彩霞力大如牛地抡断了掸子柄。张半仙落荒而逃时丢了只鞋,念叨着“道行不够”。
晨光熹微时,李彩霞突然清醒片刻,抓着丈夫的衣领流泪:“建军,有东西在我肠子里打结...”话音未断又变成尖笑,学起赵老倔生前唱二人转的调子。赵建军打来井水给她擦身,看见妻子腰侧浮现青紫色爪痕,像被什么野兽坐过。
“送县医院!”村支书咬着烟卷拍桌子。91年正是破除封建迷信的风口,镇上喇叭天天喊“相信科学”。可救护车在二十里外抛了锚,司机嘟囔说油门踏板突然卡死,就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拽刹车。
赵建军的妹妹雪梅从县高中赶回来,书包里装着《生理卫生》课本。她当着全家面背诵“癔症临床表现”,却被王婆子用扫帚打出门:“你爹魂儿还在梁上蹲着呢!”家族裂痕在暮色中蔓延,西厢房传来李彩霞用赵老倔的嗓音哼唱《社员都是向阳花》,跑调的声音惊飞了觅食的麻雀。
第三个夜晚,表叔公带来个裹着军大衣的瞎子。这人不要香火钱,只要了三两灯油,手指蘸油在镜面上画符。煤油灯忽明忽灭间,李彩霞突然安静了,歪头盯着瞎子:“胡三奶奶家的,也敢来管黄家的事?”瞎子踉跄后退,军大衣口袋里的罗盘裂成两半。
事情在第七天出现转机。李彩霞挣脱麻绳爬到粮囤顶,学黄鼠狼嘶叫。赵建军终于红着眼睛冲向柴房,斧头砍进西山坡老柳树时,树桩渗出暗红色汁液。当夜雷雨交加,有人看见赵家屋顶盘旋着金眼圈的黄皮子,闪电照亮它作揖的模样。
柳树倒下的第二天,李彩霞在鸡鸣时醒来。她摸着炕沿的抓痕问丈夫:“我是不是梦游了?”院角堆着砍碎的柳木,树心藏着个腐朽的黄仙牌位——那是破四旧时赵老倔亲手藏进去的。
秋收时李彩霞有了身孕,挺着肚子给公公上坟。纸钱灰烬里蜷着只脱毛的老黄皮子,早已没了气息。村诊所大夫在病历写“应激性精神障碍”,但井台边纳鞋底的妇女们仍窃窃私语:“赵老倔借媳妇的嘴,到底把保家仙请回来了。”
1999年冬,赵家六岁的小儿子总对着空墙角喊爷爷。已搬进县城的赵建军第一次没有呵斥,他望着窗外霓虹,想起劈开柳树时看见的那窝幼崽——它们澄澈的眼睛,竟与父亲临终时的目光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