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水晶灯的光芒碎成千万点，落在铺着米白色桌布的长桌上，红酒杯沿沾着细碎的光，空气里浮动着奶油蛋糕的甜香与宾客们低声交谈的暖意。直到杨国梁起身，那片嗡嗡的声响才像被无形的手按了暂停键——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西装，鬓角的白发被灯光染得柔和，步履沉稳地穿过铺着红地毯的过道，每一步都踩在众人的注视里。
杨婕就站在舞台侧方，手里捏着香槟杯的手指微微泛白，此刻见他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杨国梁在她身边站定，目光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接过她递来的话筒时，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带着一丝长辈特有的温和。
“感谢各位拨冗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开，带着几分岁月沉淀后的厚重，刚才还悄悄打量杨婕的几桌宾客立刻收了目光，坐得端正了些，“人到了我这把年纪，过生日早不图热闹了，就盼着身边有亲人，眼前有旧友。今天请大家来，除了沾沾喜气，更想借着这个日子，向各位介绍三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台下，落在某个角落时软了软，又很快收回来，声音里添了些感慨：“也就是我的三个孩子。”
这话一出，台下先是静了静，随即响起几声极轻的抽气声。坐在前排的张总端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转头跟身边的李太太对视了一眼，眼里都带着诧异——圈子里谁不知道，杨国梁只有一个独女杨娜，从小捧在手心里养着，去年还大张旗鼓地给她办了生日宴，怎么突然冒出来“三个孩子”？
“杨总这是……说漏嘴了？”有人压低了声音，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宴会厅另一侧。杨娜正坐在那里，听见杨国梁的话时，她正端起果汁杯，嘴角还带着笑意——父亲总说她是家里的骄傲，今天八成是要借着生日宴，正式把她介绍给各位长辈，以后好帮着打理公司的事。她甚至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待会儿上台要说的话，要先给父亲敬杯酒，再谢谢各位叔叔阿姨的照顾。
“这么些年，我费劲心血将他们养育成人。”杨国梁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哽咽，“以前总觉得他们还小，怕外面的声音惊扰了他们，就一直没敢对外说。如今他们都学业有成，为人正直，站得稳脚跟了，我也终于有脸，堂堂正正地向大家介绍他们。”
他这话里的“没敢对外说”像块石子，在宾客堆里激起了更大的涟漪。坐在杨娜斜对面的王太太用手帕掩着嘴，跟旁边的人小声嘀咕：“没对外说？难道是……有什么隐情？可杨总跟他太太当年感情那么好，怎么会有别的孩子？”
“不是说杨总只有一个孩子吗？”终于有人忍不住，把疑问说了出来，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的人听见。那人说着，目光直直地落在杨娜身上，上下打量着她，像是在确认什么——刚才还被众人默认是“唯一主角”的杨娜，此刻坐在那里，红色的礼服裙突然显得有些扎眼。
杨娜脸上的笑意僵了僵，手里的果汁杯轻轻晃了晃，溅出几滴在桌布上。她下意识地看向林阿姨，林阿姨也正皱着眉看舞台，见她望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说：“别多想，你爸许是有什么安排。”
就在这时，杨国梁举起话筒，声音清晰地穿过议论声：“首先第一位，是我的长女——杨婕。”
“长女”两个字像根细针，猛地扎在杨娜心上。她猛地抬头，看向舞台侧方——刚才站在那里的杨婕正微微欠身，朝着杨国梁的方向走去。杨婕走得很稳，银白色的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摆动，经过杨娜身边时，甚至还极轻地朝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杨娜浑身一凉。
怎么会是杨婕？
“林阿姨，我先上台去了。”杨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她努力稳住语气，像往常一样露出乖巧的笑。她想，一定是父亲念错了，或者是故意先提杨婕，待会儿就会念到自己的名字了。她是父亲唯一的女儿，这是十几年都没变过的事。
“快去快去。”林阿姨也松了口气，以为是杨娜想通了，推了她一把，“跟你姐姐一起，听你爸安排。”
杨娜站起身，理了理礼服裙的裙摆，朝着舞台走去。她甚至还朝着不远处的母亲座位的方向微微一笑——可她的笑容还没完全绽开，耳边就钻进了周围宾客的嘀咕声。
“杨婕？这名字没听过啊，不是说叫杨娜吗？”
“这气度才像是杨家大小姐，难道之前那个才是……”
“小声点，别被听见了，这事儿看着不简单……”
那些话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上，疼得她脚步都慢了半拍。她强撑着，假装没听见，脸上依旧挂着笑，一步一步朝着舞台中央走——只要走到父亲身边，父亲一定会笑着拉过她的手，告诉所有人，她才是他的女儿。
可杨国梁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他看着杨婕站定在自己身边，又举起了话筒，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的温柔：“接下来，是我一直没有对外界公开的，我的两个儿子——继盛和继宗。”
“儿子”两个字砸下来，杨娜猛地停住了脚步。她刚好走到舞台的台阶下，一只脚已经抬起，却怎么也落不下去。宴会厅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刚才那些小声的嘀咕都消失了，只剩下杨国梁的声音在回荡。
然后，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水滴落在热油里，瞬间炸开。
“原来杨总不止有女儿啊，还有儿子？”
“那之前那个……叫杨娜是吧？算什么呢？”
“搞不好是抱错了？或者……”
嘲讽的话像冰冷的潮水，朝着杨娜涌过来，将她彻底淹没。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舞台上杨婕微微低着头，看着从后台走出来的两个陌生少年——他们穿着跟杨国梁同款的西装，眉眼间有着跟杨国梁相似的轮廓，走到杨国梁身边时，一人一边握住了他的胳膊，动作自然又亲昵。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与父亲的亲近。
杨娜抬起手，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发现指尖冰凉。她看着台上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再看看周围宾客们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银白色礼服裙像个巨大的笑话。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父亲的骄傲，是杨家唯一的继承人，可原来，她只是个没被说破的多余人，宴会厅角落的水晶灯折射出冷光，梁南惠扶着腰站在人群缝隙里，裙摆被往来宾客蹭得发皱，可她眼里只剩舞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杨国梁说“我的两个儿子——继盛和继宗”时，声音里的温情像针，扎得她耳膜嗡嗡响。她揣在口袋里的手攥着张泛黄的旧照片，是二十年前他搂着刚满月的杨娜拍的，那时他说“南惠，以后咱们就守着娜娜好好过”，如今这话在耳边碎得像玻璃碴。
“承认”两个字不用谁明说，杨国梁介绍孩子时那副坦荡又疼惜的模样，比任何解释都清楚——杨婕是长女，继盛继宗是他藏了多年的儿子，唯独杨娜，唯独她梁南惠生的女儿，成了台上台下都没人敢提的名字。她之前还抱着最后一丝念想，总觉得他是有苦衷的，是怕生意上的人嚼舌根，才没敢认她们母女，直到此刻看见他望着那两个男孩时眼里的光，才彻底醒了。
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从里到外凉透了，连带着肚子里五个月大的孩子都轻轻踢了她一下，像是在替她委屈。梁南惠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原本攥着照片的手松开，指甲在掌心掐出几道红痕。她不幻想了，什么夫妻情分，什么父女骨肉，全是她一厢情愿的瞎琢磨。
“让让，麻烦让让。”她开口时声音有点抖，却还是挺直了背，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扒开挡路的人群。有人被她撞到，回头想抱怨，看见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皱着眉往旁边挪了挪。她挤得急，裙摆勾在椅子腿上，“嘶啦”一声撕开个小口，她也没顾上，眼里只盯着那个站在舞台台阶下的小小身影。
杨娜还愣在那儿，银白色的礼服裙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肩膀微微耸着，像是被冻着了。刚才那些宾客的议论声梁南惠都听见了，“小三”“不承认的孩子”，这些话像刀子似的，不仅扎在她心上，更扎在孩子身上。她快步走过去，在杨娜跟前蹲下身，握住那双冰凉的小手——女儿的手一直在抖，指甲缝里还掐着刚才攥皱的纸巾。
“娜娜，跟妈妈走。”梁南惠的声音放得很柔，指尖轻轻擦去女儿眼角的泪。杨娜猛地抬头，看见是她，眼泪掉得更凶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往她怀里钻，像只受了惊的小兽。“妈妈……爸爸他……”
“别说了，”梁南惠打断她，把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抬头时目光扫过舞台，杨国梁不知什么时候看了过来，眼神里有惊讶，还有点她读不懂的复杂。她别开脸，扯着杨娜的手站起身，“咱们回家。”
“这是谁呀？”旁边有人低声问，目光在她们母女身上打转。
“我之前见过，在杨娜学校门口接过她，说是杨娜的母亲。”另一个声音接了话，带着点恍然大悟的意味。
“现在看来……是小三吧？”立刻有人搭腔，声音压得更低了，却足够让周围的人听见，“杨总刚才介绍的才是正经孩子，哪有正牌太太带着孩子站在台下的？”
“可不是嘛，”有人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同情，“还是真是命苦，几十年的青春，换来两个杨总不承认的孩子，现在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这些话像细沙似的飘进梁南惠耳朵里，她脚步顿了顿，后背挺得更直了。她没回头，也没辩解，只是攥紧了杨娜的手，一步一步往宴会厅门口走。杨娜大概是听见了那些话，走得跌跌撞撞的，好几次差点被地毯绊倒，梁南惠就放慢脚步，等她跟上，另一只手始终护着肚子，指尖能摸到孩子轻轻的胎动，那是她现在唯一的支撑。
杨国梁大概是想过来，梁南惠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往前迈了半步，却被身边的杨婕拉住了。那女孩不知说了句什么，他就停在原地，只是望着她们的背影。梁南惠心里冷笑，这会儿想起拦了？早干什么去了？她拉着杨娜加快脚步，推开厚重的玻璃门时，外面的晚风灌了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也吹散了宴会厅里那些刺耳的议论。
门口的保安想拦，大概是因为宴会还没有结束，刚伸出手就被梁南惠瞪了回去。“让开。”她没多说一个字，眼神里的冷意让保安愣了愣，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她拉着杨娜走到路边，扬手拦出租车，指尖还在抖，好几次没把手臂伸直。
杨娜一直没说话，就乖乖跟着她走，直到坐上出租车后座，才小声问：“妈妈，我们不回爸爸家了吗？”
梁南惠转过头，摸了摸女儿的头，头发被刚才的眼泪打湿了，贴在额头上，看着让人心疼。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不回了，咱们回外婆家。”
“那爸爸……”
“他不是爸爸了。”梁南惠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她看向窗外，宴会厅的灯光越来越远，最后缩成一个模糊的光点。肚子里的孩子又踢了她一下，这次很轻，像是在安慰她。她抬手摸了摸肚子，又握紧了身边杨娜的手，两个小小的体温透过掌心传过来，暖得她鼻子一酸。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们一眼，没多问，只是轻轻踩了油门。车子驶离路边，汇入夜晚的车流，梁南惠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掠过的路灯，眼眶终于湿了。不是为了杨国梁，也不是为了那些被辜负的年景，是为了身边的女儿，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以后啊，她们娘仨，就靠自己好好过了。
她低头看了看杨娜，女儿正靠在她肩膀上，小声地抽噎着。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心里想，以前总盼着有人撑腰，现在才明白，自己站直了，就是孩子的靠山。车窗外的风还在吹，可她心里那点死灰里，好像慢慢透出了点微光——没了杨国梁，她们或许能活得更踏实。
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的灯光，也模糊了舞台上那刺眼的“一家人”。杨娜咬着唇，想转身跑开，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不了。周围的议论声还在继续，每一句都像刀子，剐着她的脸，让她连假装镇定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