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暴雨来得猛烈,豆大的雨点砸在彭城行宫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如同战鼓催征。
殿内,冰盆散发出的寒意与窗外涌入的湿热水汽交织,形成一种粘滞而沉闷的氛围。
摇曳的烛光下,郭嘉的面色比平日里更显苍白,他裹紧了那件似乎永远也驱不散体内寒意的厚裘,修长的手指却稳定地按在舆图上,指尖正落在司隶与河内之间那条无形的战线上。
徐庶与刘晔侍立一旁,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案几上,来自前线的军报堆积如山,最新的几份墨迹尚未全干。
蔡琰端坐于主位,她没有去看那些文书,目光始终落在郭嘉身上,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肩背和偶尔因压抑咳嗽而轻颤的身体,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曹仁已彻底肃清弘农境内的白波贼残部,杨奉生死不明,韩暹率少数残兵遁入熊耳山。夏侯渊不仅牢牢扼守成皋,其斥候已前出至巩县,雒阳东门户,已近乎落入曹操掌中。”
徐庶的声音带着连日的疲惫,将一份汇总的军情缓缓道出,每一个字都似有千斤重。
“司隶七郡,曹操已控京兆尹、河南尹大部及弘农郡,兵锋甚锐。”
刘晔捻着胡须,补充的语气同样沉重:
“更令人不安的是北线。
文丑的八千幽燕铁骑虽未再攻占城池,却如跗骨之蛆,不断在荡阴周边游弋,劫掠乡里,破坏屯田,使得河内北部几成焦土。
麴义的三万步卒依旧陈兵漳水北岸,营寨连绵,旌旗蔽日,每日操练之声可闻于南岸。
奉孝,若此二军与曹操联手,南北夹击,河内……徐公明将军纵然善守,恐也难持久。”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响。
“联手?”
郭嘉终于抬起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峭意味的弧度,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不见丝毫慌乱,
“元直,子扬,你们太高看袁本初与曹孟德的胸襟,也太小觑他们的野心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虚虚点向舆图上分别代表邺城与许昌的两个点,
“袁绍四世三公,名望冠绝河北,他要的是扫平不臣,‘奉天子以令不臣’——但这个‘奉’,须得是将天子牢牢掌控在他袁氏手中的‘奉’。
而曹操,阉宦之后,起于微末,他能有今日,凭的是权谋与实力,他要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这个‘挟’,是排除一切干扰,独掌朝纲的‘挟’。”
他轻轻咳嗽两声,继续剖析,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敲在听者心上:
“如今,一个欲吞司隶,掌控这天下之中,取得政治与地理的双重优势;
一个欲夺河内,打通南下通道,并屏障其冀州根本。
目标看似一致,皆欲削弱我朝廷,然其根本利益,南辕北辙。
袁绍恐曹操坐大,难以制约;
曹操忌袁绍势强,鲸吞天下。
此刻看似默契,实则是二虎竞食之局,都想着借对方之力消耗我军,再伺机扑向对方,攫取最大的那块肥肉!”
蔡琰眸光湛然,接口道:
“奉孝之意,是他们看似合力,实则各怀异心。
朝廷正可效昔年陈平驱除范增之故智,行驱虎吞狼之策?”
“驱虎吞狼,尚不足以形容此局之妙。”
郭嘉微微摇头,执起案上朱笔,饱蘸墨汁,在司隶与河内之间划下一道凌厉的弧线,
“我们要做的,是给这两头饥肠辘辘的猛虎,各自设下诱饵与陷阱。
要让袁本初这头猛虎,一头撞上司隶曹操筑起的铁壁;
要让曹孟德这头狡虎,一口咬在河内我军布下的坚城之上!
使其互相猜忌,彼此消耗!”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徐庶与刘晔,开始下达一连串指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其一,密令箕山赵云,挑选精锐,昼伏夜出,不必与曹军主力交锋,专司袭扰其通往雒阳的粮队与信使。
同时,令其麾下善于散布流言者,在偃师、巩县一带广布谣言,就说‘曹司空欲效董卓故事,不日将迎天子迁都雒阳,以避河北兵锋’。
此谣言,务必要让北岸的袁军细作听到!”
“其二,传令河内徐晃,荡阴既已残破,不必徒耗兵力争夺。
可弃守荡阴,集中所有兵力、粮草,加固怀县、野王等核心城池防务,深沟高垒,准备持久之战。
然,守并非龟缩不出。
每日需遣数支精锐小队骑兵,轮番出城,骚扰文丑营地,击其巡哨,焚其草料,使其士卒不得安寝,时刻紧绷。”
“其三,”他的笔锋陡然转向东南,
“令广陵张飞,其所部水师不必再虚张声势,可大张旗鼓,沿淮水西进,做出强攻寿春之势。
同时,令细作在淮南散播消息,就说朝廷欲取寿春,断曹操东南赋税之源。
曹操多疑,且淮南新定,孙策又虎视眈眈,他必不敢掉以轻心!”
徐庶仔细听着,沉吟道:
“奉孝此计,三路并举,虚实相间,确是高妙。
然……风险亦是不小。
若袁绍不为谣言所动,识破我等计策,不顾一切强攻河内;
亦或曹操看穿张飞佯攻,不为所动,反而集中兵力猛攻箕山赵云部,我军皆会陷入极大被动,甚至有崩盘之虞。”
“故而,还需一着真正的暗棋,一枚足以搅动整个河北局势的棋子。”
郭嘉说着,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以火漆密封的细小铜管,置于案上,
“此乃北疆‘灰雀’拼死送出的密信。
信中提及,袁绍近日常召医官入府,其头风之症似有加重之象。
更关键的是,其长子袁谭与幼子袁尚之争,已渐趋台面化,各自拉拢军中将领、州郡大员。
审配、逢纪拥戴袁尚,郭图、辛评则支持袁谭,邺城暗流汹涌。”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徐庶:
“元直,你亲自挑选一批绝对忠诚可靠的死士,设法将此信内容,尤其是袁绍病重、二子相争的部分,‘不慎’泄露给曹操在河北的细作。
记住,要做得自然,如同无意间被探知。
以曹孟德之机警多疑,得知此讯,岂会无动于衷?
他即便不全信,也必会暂缓在司隶的猛烈攻势,分出大量精力,重新评估河北局势,甚至……开始谋图如何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袁氏内斗中,火中取栗!”
刘晔闻言,眼中爆发出光彩:
“妙啊!祭酒此计,可谓祸水北引!
若曹操因此放缓脚步,甚至转而觊觎河北,则司隶、河内压力骤减!
只是……若曹操老谋深算,按兵不动,依旧专注于司隶呢?”
“那他便会错失插手河北、削弱袁绍的千载良机。”
郭嘉语气笃定,随即又抛出一个消息,
“况且,据另一路深入幽州的暗线冒险传回的消息,公孙瓒虽败走辽东,其部分溃散士卒已与塞外的乌桓首领蹋顿取得联系,正蠢蠢欲动,谋划趁着袁绍重心南移之机,反攻幽州!
袁绍后方已然起火,他还能在河内前线支撑多久?
届时,无论曹操是否北顾,袁绍都必然要退兵回救!
河内之围,自解!”
一番纵横捭阖,将天下大势、人心鬼蜮尽数纳入棋局之中。
谋议既定,窗外雨势稍歇,但夜色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