洧水畔的血腥气尚未被料峭的春风彻底吹散,庄园外墙上的刀剑痕迹与干涸的血迹依然触目惊心。
击退那支试图趁火打劫的小股乱兵所带来的短暂振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很快便被来自四面八方、越来越密集的坏消息所吞没。
黄巾之乱,已非遥远檄文上的警示,而是化作了真切的惨嚎与映红天际的烽烟,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琰堡这座陡然间显得无比孤寂的礁石。
“女公子!不好了!”
一名派往县城打探消息的庄客,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了庄园,脸上沾满尘土,汗水与惊惶交织,声音嘶哑得几乎变调,
“县城……县城四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外……城外乌泱泱全是人!成千上万的流民,拖家带口,还有……还有不少头裹黄巾的人混在里面煽风点火!陈县令下令,严禁任何人出入,说是……说是要坚壁清野,防止奸细混入!”
几乎就在同时,另一路前往邻郡颍川方向的哨探也带回了更令人心悸的消息:
颍川郡治阳翟已被黄巾渠帅波才率众攻破,太守李旻生死不明,府库被劫掠一空!黄巾军正分兵四出,烧杀抢掠,兵锋所向,哀鸿遍野,其先头部队的游骑,已出现在距离琰堡不足百里的地界!
坏消息如同沉重的冰雹,接连砸下。刚刚因内部整顿和初次御敌成功而积聚起来的一点信心,瞬间被砸得粉碎。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堡内每一个角落急速蔓延。
仆妇们窃窃私语,眼神惶恐;负责巡逻的庄客虽然依旧坚守岗位,但紧握兵器的手心已满是冷汗;
就连一些管事的脸上,也难以掩饰地流露出绝望之色。
城外是数万饥饿疯狂、被黄巾裹挟的流民,县城紧闭大门,将他们这些城外的庄园视为可以随时舍弃的卒子,而更强大的黄巾主力正如同嗜血的狼群,步步逼近。
琰堡,这一刻真正成了惊涛骇浪中随时可能倾覆的一叶孤舟,孤立无援。
厅堂内,赵氏听完禀报,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煞白,若非身旁的婢女眼疾手快搀扶住,几乎要软倒在地。
她紧紧抓住椅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看向女儿的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依赖与无助:
“琰儿……这……这可如何是好?县城进不去,大队贼人转眼就到,我们……我们这点人手,如何守得住这偌大的庄园?”
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所有汇聚到前厅的核心人员——福伯、蔡谷、陈肃,以及几位重要的庄头——都将目光投向了那个站在厅中,依旧穿着一身素净深衣的少女身上。
这一刻,她纤细的身影仿佛承载了所有人的期望与恐惧。
蔡琰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道道目光中的重量,如同实质般压在她的肩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恐慌气息几乎让她窒息,但胸腔中那股由前世六十载苦难淬炼出的坚韧,以及今生誓要逆转命运的决绝,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能乱,她若一乱,这堡内千余口人,顷刻间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混乱。
“诸位,”她的声音响起,并不洪亮,却奇异地穿透了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慌,有用吗?”
简单的三个字,如同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泼在了众人焦灼的心头。骚动略微一滞。
“县城闭门,是弃我等不顾,”蔡琰继续道,语气冷静得近乎残忍,却也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透彻,
“但也绝了流民和黄巾大规模涌入城内的可能。短期内,县城兵多粮足,反而成了吸引黄巾主力的最大目标,为我们分担了压力。”
她走到厅堂中央,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惧不安的脸:
“至于颍川方向的黄巾主力,其目标是州郡大城、粮草重地,我等一处庄园,未必是其首要目标。即便其分兵来犯,也需要时间。眼下,近在咫尺、最迫在眉睫的威胁,是城外那些被饥饿驱使、被黄巾煽动、数量庞大的流民!”
她顿了一顿,让众人消化她的话,然后斩钉截铁地说:
“流民所求,不过一口吃食,一线生机。若被黄巾利用,便是攻城的炮灰,毁灭的狂潮;但若能稍加引导,或可暂缓其冲击,至少,不能让他们变成最先扑上来撕咬我们的饿狼。”
“福伯,”她转向老管家,语速快而清晰,
“立刻清点我们所有能动用的存粮,分出两成!不,先分出一成半!立刻架起大锅,熬成稀粥,不要太稠,能照见人影即可。于庄园外墙之外,每隔百步,设置一处施粥点。”
“女公子!这……”福伯大惊失色,几乎要跳起来,
“粮食本就紧张,城外流民数以千计,这点粥水简直是杯水车薪!而且大开堡门施粥,岂不是引狼入室?万一他们趁机冲进来……”
“是险招,但或许是眼下唯一能暂缓围攻、争取时间的办法。”
蔡琰目光坚定,不容置疑,
“施粥,一可示弱,表明我庄园存粮亦不多,让大部分只求活命的流民看到一线希望,而非绝望之下强行攻掠;二可分化,让饥饿的流民为了一口粥水而产生内部争夺,甚至对施粥者产生一丝微妙的感激或依赖,减少敌意;三可摸底,趁施粥之机,让蔡谷的人仔细观察流民动向,辨认其中是否有黄巾骨干或有别用心的悍匪。同时,”
她语气骤然转厉,看向蔡谷:
“所有护卫,弓弩上弦,于墙头严密戒备!派出嗓门洪亮之人,向流民喊话:蔡家仁德,施粥活命,但若有敢趁乱冲击庄园者,格杀勿论!要让他们明白,这里有活路,但越界便是死路!施粥时,堡门只开侧边小门,由精锐把守,粥桶由墙头用绳索吊下,绝不给冲击之机!”
这是一场心理战、资源消耗战,更是在走钢丝。
蔡琰在赌,赌人性在极度饥饿与即时死亡威胁面前的脆弱平衡。
她在利用这有限的食物,为琰堡编织一道暂时的、脆弱的缓冲带。
“蔡谷,带你的人,日夜轮班,守好围墙。多备火把、松明,夜间将墙外照得亮如白昼,让任何异动都无所遁形。另派机灵胆大、面相普通的兄弟,想办法混入流民队伍,散播消息,就说朝廷大军已至陈留,黄巾败局已定,从贼者必遭清算,安分等待施粥或可觅得生路!”
攻心为上,她要尽可能地瓦解流民的斗志和黄巾的煽动效果。
“陈肃,你带人加紧加固工事,尤其是几处先前认为不太紧要的矮墙。将庄内所有能盛水的大缸、木桶都找出来,储满清水,以防万一被围,水源断绝。”
一道道指令清晰下达,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慌乱的人们仿佛找到了行动的指南,开始按照吩咐,如同精密的齿轮般运转起来。
尽管心中依旧恐惧,但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方法,那无措的慌乱便被一种悲壮的忙碌所取代。
当稀粥那微弱却勾人魂魄的香气,随着袅袅炊烟在庄园外弥漫开来时,黑压压望不到边的流民队伍先是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了巨大的骚动。
疯狂的拥挤、哭喊、咒骂、抢夺……人性最原始的一面在生存面前暴露无遗。
然而,墙头森冷的箭簇和在庄丁声嘶力竭维持下勉强形成的队伍,最终还是让混乱渐渐平息,化作了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死寂般的等待。
无数双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饥饿的绿光,死死盯着那一点点分发的、几乎透明的粥水。
蔡琰立在墙头,寒风卷起她的发丝和衣袂。
她冷静地俯瞰着下方如同炼狱般的景象,心中没有丝毫施舍者的怜悯,只有沉甸甸的、如同巨石压胸般的压力。
这一成半的存粮,能支撑几日?这脆弱的秩序,又能维持多久?
她看到有母亲将分到的粥水全部喂给奄奄一息的孩子,也看到有彪悍之徒一边喝着粥,一边用贪婪阴鸷的目光打量着庄园的围墙。
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如同在即将溃堤的洪水前堆砌的沙包。
两成存粮支撑不了几天,黄巾主力的威胁依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
但她必须争取这宝贵的时间,等待变数——或是官军的反击,或是黄巾内部的变故,或是……其他意想不到的转机。
夜色渐深,庄园内外灯火通明,墙外是绵延不绝的、如同鬼蜮般的流民营地,呻吟声、哭嚎声、压抑的争吵声不绝于耳。
墙内,每个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粥米香、汗味、草药味和一种极致的压抑。
蔡琰回到书房,摊开那幅愈发详尽的舆图。
她的目光越过圉县,投向更广阔的陈留郡,投向波才军队可能来袭的方向,也投向了记忆中那些可能在此乱世中崭露头角的名字。
孤舟虽小,但舵手必须看清整个风暴的格局,在绝境中,寻找到那一线微弱的生机。
她不能只想着守,必须在被动中,创造主动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