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过纸,三两下画了个草图,“您看,我用的是0.5毫米锰钢弹簧,触发角度30度,因为咱厂织的是细棉纱。省研究所要是做工业用布,肯定得用1毫米的,角度也得调到45度,不然弹不起来。”
周干事眼睛一亮,抓起电话就拨:“接省纺织研究所……对,我想问下三年前那个断线报警方案,弹簧用的多粗?触发角度多少?……好,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他冲林仲秋竖了竖大拇指,“还真让你说中了!省所那边是1毫米,45度!”
戴蓝布帽的干部还有点不松口:“那赵福宝说你在村里就爱‘偷学’,总往农技站跑,是不是那时候学的?”
“我去农技站是帮王大爷记台账。”林仲秋坦然道,“他老花眼,写不清拖拉机零件名,我就替他抄。织布机跟拖拉机的齿轮,一个吃线一个吃油,根本不是一回事。再说赵福宝……前阵子她在孤儿院,还诬陷过厨娘偷鸡蛋,最后查出来是她自己藏起来忘了,院长能作证。”
话音刚落,办公室门“哐当”被推开,张师傅拎着个布包闯进来,额头上全是汗:“周干事!证据来了!”
她把布包一倒,十几个纸团滚出来,“这是小花试机器时记的参数,每天揉个团揣兜里,怕丢了。我都给她收着呢,你看这上面的日期,3月12号调快了0.2,卡线5次,写着‘想把齿轮拆下来揍一顿’!”
周干事展开纸团,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突然笑了:“小林同志,对不住,是我们没查清。这举报信,参数对不上,事儿也是瞎编的。我们马上给纺织厂发证明,还你清白!”
走出科委时,夕阳把天染成了橘红色。张师傅拉着林仲秋的手,一路骂骂咧咧:“肯定是有人见不得你好!我猜就是……”
“张师傅,”林仲秋突然停下,“您还记得王桂芬不?上次选拔时,她说‘纺织厂算啥,真要比贡献,还得看咱农具厂’。”
张师傅一拍大腿:“对啊!她男人就在公社农具厂当副厂长,最近因为产品不合格被通报了,指定是她撺掇赵福宝搞事!”
回到纺织厂,工友们早等在门口,见她回来,纷纷往她手里塞吃的——有烤红薯,有腌萝卜,还有个女工给了块水果糖,说:“含着甜,别想那些糟心事。”
夜里,林仲秋坐在灯下给大哥写信,刚写到“科委的事解决了”,窗外“咚”地响了一声。
她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见个瘦小的黑影蹲在墙根下,辫梢那截褪色的红布条被风吹得直晃——是赵福宝。
她蹲在那儿,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借着月光能看清上面写着:“婶子,我搞砸了……他们不信……”
林仲秋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了两个白面馒头,轻轻推开后门:“进来吧,张师傅给的,还热乎。”
赵福宝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眼里又恨又怕,却死死盯着那两个馒头,咽了口唾沫。
“王桂芬让你写举报信,许了你啥好处?”林仲秋把馒头放在台阶上,“她就是想让纺织厂出丑,好显她农具厂能耐。你啊,就是被人当枪使了。”
赵福宝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手里的纸飘落在地。
林仲秋没再看她,转身回屋。
有些账,不急在这一时算。
眼下她更想抓紧时间,把织布机的自动上料装置改出来——日子是往前过的,不是往后怨的。
窗外的月光落在图纸上,林仲秋拿起笔,在角落里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明天加油。”
织锦大会还有三天,县城的电线杆上都贴满了红标语,“预祝大会圆满成功”的字被风吹得哗哗响。
纺织厂的车间里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林仲秋和张师傅正把织好的“流云锦”往木架上挂,缎面上的牡丹像刚淋过雨,花瓣边缘还泛着水光。
“隔壁县请了省里的老织匠,听说带了‘金缕绣’的花样。”张师傅用软尺量着锦缎的尺寸,眉头拧成个疙瘩,“咱这‘流云绣’虽是新针法,可别让人给比下去了。”
林仲秋正给锦缎掸灰,听见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回头一瞧,赵福宝站在那儿,蓝布衫的袖口磨破了边,手里攥着个空窝头袋子。
“有事?”林仲秋停下手里的活。
赵福宝攥着衣角,指节发白,眼睛盯着车间地上的丝线堆,声音跟蚊子似的:“我……我在供销社墙角听的,俩男的说明天织锦大会,要让咱厂出丑……说要换丝线,还说要把织布机的齿轮拧松……”
她顿了顿,突然抬头,“我知道你们不信我,但……那俩人说话的调调,像农具厂的。”
张师傅直起身:“你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真的!”赵福宝急得脸通红,“他们说‘赵干事都安排好了’,我猜是王桂芬……”
林仲秋看着她眼里的慌,倒不像装的。她把锦缎仔细卷起来:“谢了,我们知道了。”
赵福宝咬了咬唇,转身跑了,辫梢的红布条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
“这丫头的话能信?”张师傅嘀咕。
“宁可信其有。”林仲秋摸了摸织布机的齿轮,“今晚咱俩值夜班,多盯着点。”
后半夜的车间静得能听见线头落地的声儿。
月光从高窗漏进来,在地上铺了层银霜,刚织好的“流云锦”搭在架子上,像一片睡着的云。
“咔嗒。”窗闩响了一声。
林仲秋和张师傅对视一眼,赶紧往织布机后面躲。
两个黑影翻窗进来,脚刚落地就压低声音骂:“妈的,这破窗户咋这么紧。”
“别废话,快换丝线。”另一个黑影打开布袋,里面露出几捆发灰的粗线,“把那箱‘软云丝’搬走,换上这个。”
两人扛着丝线箱子往窗边挪,又摸出扳手,对着最显眼的那台织布机齿轮拧。
林仲秋悄悄碰了碰张师傅的胳膊,嘴型比了个“老李头”。
张师傅点点头,猫着腰往后院挪——值班的老李头住在后院小屋,厂里的紧急电话就安在他床头。
“行了,齿轮松了半圈,明天一开机准卡线。”黑影把扳手揣起来,正要抬箱子,车间的灯“唰”地亮了。
“你们在干啥!”林仲秋从织布机后跳出来。
俩黑影吓了一跳,转身就往窗户跑。
林仲秋追上去,攥住其中一个的后领。
那黑影急了,从后腰摸出把螺丝刀就往林仲秋胳膊上戳。
林仲秋往旁边一撤,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借着他往前挣的劲,反手一拧——螺丝刀“当啷”掉在地上,那人疼得“哎哟”叫,被她顺势按在了织布机上。
张师傅也堵住了另一个,顺手扯过旁边的麻绳,三两下捆了个结实。
“说!谁让你们来的?”张师傅踹了踹地上的黑影。
俩人嘴硬,一个劲喊“认错人了”。
就在这时,车间门被推开,王桂芬披着件黑外套走进来,看见地上的人,先是一愣,随即冷笑:“林仲秋,你倒机灵。可惜啊,明天大会上,你们照样输。”
“果然是你。”林仲秋盯着她,“就为了农具厂那点拨款?”
“拨款?”王桂芬往锦缎上啐了口,“你们抢了农具厂的先进名额,还占了县里的新设备指标,凭啥?我就是要让你们的‘流云锦’变成烂抹布!”
“你别做梦了。”林仲秋刚说完,后院传来老李头的喊声:“小花!派出所的同志来了!”
王桂芬的脸瞬间白了,转身想跑,被赶过来的民警堵了个正着。
“带走!”民警把赵桂芬和俩黑影押出门,夜风卷着他们的骂声飘远了。
车间里只剩下她俩,张师傅摸着胸口喘气:“可吓死我了……”
林仲秋走到被拧松的齿轮旁,掏出扳手拧紧,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心里却没踏实。
她望着窗外,月亮被云遮了一半——王桂芬虽被抓了,可织锦大会上,谁知道还有没藏着的绊子?
架子上的“流云锦”在风里轻轻晃,缎面的牡丹像是醒了,正悄悄蓄力,等着明天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