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道办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他没有回头,只是将手里的红头文件往臂弯里压了压,脚步平稳地穿过政府大院。一辆黑色轿车等在路边,车门打开,司机伸手示意。他点头致意,坐进后排,公文包放在膝上,指节轻轻搭在拉链扣处。
半小时后,永清县政府大楼前。
他独自下车,未让人迎接。一身藏青色西装,衬衣领口系得严实,肩线平直。右手提着那只旧款黑色公文包,不新,但整洁。抬头看了眼楼顶的国徽,迈步走入大厅。
前台工作人员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敲字。电梯旁几位干部模样的人站在一起低声交谈,见他走近,声音戛然而止。其中一人朝他点了点头,表情客气而疏离。林辰回了一礼,按下上行键。
三楼东侧,常务副县长办公室。
门开着,里面没人。一张深色办公桌靠窗摆放,椅子尚未拆封塑料膜,电脑主机静默,显示器黑着。文件柜空荡,墙角立着一个崭新的保险柜,锁孔泛着金属冷光。窗帘半掩,外头是灰白相间的办公楼群,几株梧桐树影斜映在玻璃上。
他走进去,放下公文包,脱下外套搭在椅背。
转身拉开窗帘,整扇窗户豁然敞开。光线涌进来,照在桌面上那张红头文件上。他把它轻轻推到正中央,封面职务名称清晰可见。随后从包里取出签字笔,旋开笔帽,插入笔筒。动作利落,不多一分,不少一寸。
坐下,打开随身笔记本,翻到空白页。
写下一排字:人心即政基。
刚落笔,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年轻男子探头进来,穿着白衬衫,手里抱着一叠材料。
“林县长,我是县政府办的小周,给您送这几份急件。”他走进来,把文件放在桌上,“都是之前留下的待批事项,分管部门催得紧。”
林辰点头:“放这儿吧。”
小周没走,犹豫了一下:“要不我跟您简单说说背景?”
“不必。”林辰翻开第一份文件,“我自己看。”
小周愣了半秒,随即笑了笑:“好,那您先忙。”他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林辰逐页翻阅。
第一份是城南新区土地出让延期审批。附件中,自然资源局的便签写着:“情况复杂,建议进一步研究”,字迹潦草,语气模糊。第二份关于一笔两千万元的产业扶持资金拨付,财政局附言:“原定方案存在争议,是否沿用请领导定夺”。第三份最厚,是一桩信访积案卷宗,涉及某小区多年未能办理产权证的问题,住建局只写了四个字:“历史遗留”。
他一页页看下去,眉头微动。
三件事,都不是难事。但每一份材料都被打了结,缠上了死扣。不是不能办,而是没人愿办。前任留下的摊子,如今摆在他面前,像三块试金石,等着看他敢不敢碰,能不能破。
他合上文件,拿起手机,拨通县政府办值班电话。
“我是林辰。请通知各分管副县长和相关部门负责人,明天上午九点,我主持召开第一次常务碰头会。请准备好近期重点工作汇报材料,尤其是涉及跨部门协调和长期未决事项的部分。”
说完挂断。
电话刚放下,手机震动起来。一条微信。
刘伟发的:“领导,陈姐说您那边冷清,要不要我们寄些您常用的茶叶过去?”
林辰盯着屏幕,片刻,嘴角微扬。
他想起那天在茶水间外听到的话——“跟着他干活,心里踏实。”
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几下,回复:“不必。告诉陈雪,我在新岗位上,也会让她‘心里踏实’。”
发送。
收起手机,他重新看向桌上的三份文件。起身走到文件柜前,拉开抽屉,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又打开电脑主机电源,输入临时账户密码,系统缓慢启动。
窗外天色渐暗,走廊里的灯陆续亮起。其他办公室陆续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关门声,笑声,脚步远去。整层楼慢慢安静下来。
他的办公室灯还亮着。
他坐在桌前,把三份文件并排铺开,拿出笔记本,开始逐条摘录关键信息。土地出让的时间节点、资金拨付的审批流程、信访户的诉求演变……每一项都记下来源、责任人、拖延理由。
时间推移,纸面渐渐布满工整字迹。
忽然,一段记忆闪过——多年前在军机处值夜,烛火摇曳,他伏案整理奏折,耳边是更鼓声。那时权势在握,却如履薄冰。如今换了天地,身份重来,心境竟有几分相似。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想再做独行于高处的人。
他停下笔,闭眼片刻,再睁眼时目光沉定。
站起身,在办公室踱步。脑海中浮现过往经历:有人推诿扯皮,他就设局逼其表态;有人冷眼旁观,他就用实绩撬动态度;有人想看他笑话,他就偏偏把事做成。
经验不是凭空来的,是一步步蹚出来的。
回到桌前,他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二行字:不争虚名,只谋实绩;不惧冷眼,但求共进。
合上本子,关掉电脑。
起身准备离开,手搭上门把时,又停住。
转身,重新打开台灯。
走回桌边,抽出信访卷宗,翻到住户联名信那一页。名单上有三十七个签名,多数按着红手印。其中一个名字被圈出,旁边标注“已去世”,但家属仍在追诉。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拿起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下:优先梳理政策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