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清华园里的银杏大道铺满了金色的扇叶，踩上去沙沙作响，仿佛在吟唱着收获的季节。林晚星的生活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钟表，在多个角色间精准切换：课堂上一丝不苟的新生、实验室里专注严谨的“星火计划”参与者、图书馆历史文献区里那个耐心搜寻的探秘者，以及回到小家后温柔体贴的母亲和妻子。
陆砚川那边关于“tan, c.L.”的初步核查尚未有突破性进展。军区研究所的内部数据库虽信息浩繁，但涉及三十年前一个具体外籍人士的模糊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且查询必须谨慎合规，不能留下异常痕迹。林晚星理解其中的难度，她按捺住心底日益增长的焦灼，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眼前可见的学习与工作中。她深知，唯有保持绝对的常态，才是最好的保护色。
然而，“广州”这两个字，如同被无形刻刀深深刻印在她的心版上，无时无刻不在低声呼唤，提醒着她那段悬而未决、关乎血脉根源的旅程。正当她反复推敲该如何自然而然地南下、且不引起任何一方怀疑时，一个绝佳的机会，仿佛顺应着她的心声般，悄然降临。
这天下午，系里组织召开了一次例行班会。辅导员在强调了近期的学业重点和考试纪律后，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鼓励的意味：“同学们，还有一个通知。一年一度的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广交会，下周就要在广州隆重开幕了。这是我国对外贸易的重要窗口，也是展示国家建设成就、学习国际先进经验的宝贵平台。学校方面，特别是对我们理工科的同学，一直鼓励大家要积极‘睁眼看世界’，不能只埋头书本。系里这次争取到了几个去现场观摩实践的名额，主要是感受对外开放的气氛，了解国际市场对工业产品的需求和技术风向标。行程安排是观摩学习，回来后需要提交一份简短的见闻与思考报告。有兴趣的同学，特别是高年级和有实践经验的，可以散会后到我这里报名……”
话音未落，林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广交会！广州！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一个绝对正当、合理、甚至备受鼓励的前往广州的理由！学术实践、开阔眼界、服务于国家经济建设——这面旗帜高大光明，任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而且，广交会万商云集，人流如织，环境开放活跃，这为她暗中调查那个尘封的线索提供了绝佳的、天然的掩护。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辅导员话音刚落、其他同学还在消化信息的那一刻，就清晰地举起了手：“老师，我想报名参加。”
刹那间，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她身上，大多带着惊讶与不解。林晚星成绩优异是不假，但毕竟是一年级新生，平时看起来沉静内敛，甚至有些独来独往，完全不像是会对这种喧闹的商业展会表现出如此强烈兴趣的人。
辅导员也明显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看着名单上林晚星的名字，语气有些迟疑：“林晚星同学，你的积极性非常值得肯定。不过，这次名额确实比较有限，系里的考虑呢，是优先……”
“老师，”林晚星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地开口，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流畅而富有说服力，“我明白名额有限。我入学前在红星机械厂有过一段不算短的技术实践经历，对国内部分工业产品的生产流程、工艺特点和现有水平有比较直观的了解。我也一直非常渴望能够跳出厂区的视角，亲自去看看我们的产品放在国际市场上，究竟竞争力如何，真实的反响和需求又是什么。广交会无疑是最好的窗口和课堂。我认为，这种基于真实市场的认知，对于我们现阶段明确学习方向、未来更好将所学技术应用于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请您放心，我一定会认真完成观摩学习任务，提交一份有深度的报告。”
她这番话，逻辑清晰，立意高远，既结合了自身优势，又完全契合了学校倡导的“理论联系实际、教育面向未来”的精神，简直让人无法拒绝。尤其是“红星厂技术实践”这个履历，在此刻成了她最具分量的筹码。
果然，辅导员听完，脸上露出了十分赞许的表情，连连点头：“好！说得好！林晚星同学果然是有心人，思考问题就是比一般同学更深更远！理论扎实，还要眼光开阔，心系国家建设！非常好！那这个名额就定下你了！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具体出发时间、车次和行程安排等我后续通知。代表我们系，展现出清华学子的风采！”
“谢谢老师！我一定努力！”林晚星压下心中的狂喜，沉稳地坐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旁边周伟男投来的那束混合着诧异、不解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的目光，但她此刻毫不在意。目标已达，过程中的些许杂音无足轻重。
散会后，她几乎是第一时间找到一部僻静的公用电话亭，插卡，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陆砚川低沉而平稳的声音时，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分享一个普通的好消息。
“……系里组织去广交会观摩学习，我报名了，老师批准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符合学生身份的轻快与期待。
电话那头，陆砚川沉默了片刻。以他对妻子的了解和两人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他几乎是瞬间就洞悉了她此举背后的真实意图。广交会，人头攒动，中外混杂，确实是进行某些不便明言的调查的绝佳幌子。他的第一反应是本能地担忧——广州远离他的直接保护范围，情况复杂，调查三十年前的旧事犹如挖掘沉睡的火山，未知风险难以预料。但他更清楚，这确实是眼下最理想、最不易引人怀疑的机会。
“广交会是个很好的学习机会，能接触到最前沿的市场动态和产品信息，对开阔技术视野很有帮助。”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完全是一副支持妻子学业进步的丈夫口吻，“具体行程定了吗？什么时候出发？怎么去？学校统一组织还是自行前往？”一连串的问题，细致而自然，背后是他对安全评估的本能需求。
“等系里通知，应该是下周初统一坐火车去，大概三四天的行程，住会务组统一安排的招待所，集体行动。”林晚星详细地回答，她知道丈夫需要这些信息来判断形势。
“好。”陆砚川的回答简洁有力，“出去走走看看也好，换换环境，放松一下脑子。注意安全，务必紧跟队伍，不要单独行动，人多拥挤的地方尤其要当心。广州天气比北京热得多，注意防暑降温，饮食上也要留意，生冷油腻的东西尽量少吃。有任何事情，任何时候，都可以打电话回来，打我办公室直线，或者家里都可以。”他没有提及任何一个关于“调查”、“tan”或“母亲”的字眼，但每一句叮嘱都暗含深意，透着浓浓的关切与未言明的守护。
“我知道的，放心吧，就是跟着学校去学习参观，不会乱跑的。”林晚星心领神会，心中暖流涌动。
几天后，林晚星背着简单的行囊，随着清华以及其他几所高校师生组成的观摩团，登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车轮滚滚，汽笛长鸣，载着满车的憧憬与喧嚣，驶向温暖的南国。漫长的旅途中，同学们兴奋地聊天、打牌、看书，林晚星则靠着车窗，看似闭目养神，内心却随着距离的缩短而越发紧张和期待。她反复推演着到了广州后可能采取的行动步骤，以及如何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第一次踏上广州的土地，湿润而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植物清香和陌生的城市气息。郁郁葱葱的棕榈树、风格迥异的骑楼建筑、耳边萦绕的听不懂的粤语方言，都让她这个习惯了北方干燥气候和京腔京韵的人感到强烈的新奇与不适。但她没有时间细细品味这南国风情，很快就随着队伍乘坐大巴，来到了位于流花湖展馆区的广交会会场。
甫一进入主展厅，那巨大的声浪、攒动的人潮和琳琅满目的商品构成的磅礴景象，便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
巨大的空间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来自世界五大洲不同肤色的客商，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操着五花八门的语言，脸上带着或急切、或挑剔、或满意、或算计的表情，在各个装修得色彩缤纷、各具特色的展位前穿梭、驻足、交谈、询价、握手。空气中混合着各种样品的气味——江南丝绸的柔滑清香、景德镇瓷器的温润土腥、东北皮毛的鞣制气息、崭新机械的金属机油味、南方水果的甜蜜芬芳，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汗味、香水味、纸张油墨味……种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无比生动的、蓬勃向上的商业活力场！
各省市的展位铆足了劲争奇斗艳。江西的瓷器洁白胜雪，巧夺天工；江苏的刺绣双面异色，精美绝伦；广东的电子产品虽显稚嫩，却已初露锋芒；山东的农副产品琳琅满目，透着丰收的喜悦。而在占据巨大空间的机械与仪器展厅，则是另一番硬核景象：上海产的蝴蝶牌缝纫机哒哒作响，引得外商驻足；天津的飞鸽自行车锃光瓦亮，排列整齐；东北某重工集团展出的重型机械设备模型前，围满了表情严肃、进行技术交流的中外工程师；甚至还有小型柴油机、拖拉机、五金工具等，虽然工艺与国际先进水平尚有差距，却代表了中国自主工业体系蹒跚却坚定的脚步。
林晚星被这宏大而热烈的场面深深震撼了。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古老国家打破封闭、试图重新融入世界、追赶时代浪潮的强烈脉搏与坚定决心。每一份签订的合同，每一次真诚的握手，甚至每一次激烈的讨价还价，都仿佛在诉说着发展的渴望与复兴的梦想。
她一边紧跟队伍，认真听着带队老师和对口接待人员的讲解，一边飞快地转动着脑筋，观察着一切。她此行的首要目的虽然是寻找母亲和“tan”的线索，但眼前这沸腾的商业图景让她不由自主地萌生了许多新的、激动人心的想法。红星厂在精密加工和特殊材料处理方面的一些技术诀窍（Know-how），是否也能在这里找到识货的国际买家，为国家创造宝贵的外汇？或者，能否通过仔细观察国外客商带来的先进样品、小型设备甚至产品目录，反向学习、借鉴一些国内尚未掌握的工业设计理念、人机工程学细节或是可靠性提升方案？这种直接的、市场驱动下的技术观察与碰撞，其带来的启发和冲击力，是封闭在实验室里啃书本根本无法比拟的。
她看得入神，情不自禁地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钢笔，不顾身旁的嘈杂，飞快地记录下一些产品的设计特点、大致的价格区间、不同地区客商的关注点以及她瞬间迸发的技术灵感。
“林晚星同学对机械展厅格外感兴趣啊？笔记记得这么认真。”带队老师注意到她几乎落在队伍最后，看得目不转睛，不由笑着走过来。
林晚星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兴奋和思索的表情：“是的，老师。我发现虽然很多核心原理我们是通的，但国外一些小型电动工具和精密仪器的工业设计、细节处理和人机交互体验确实做得非常出色，直接影响了产品的竞争力和附加值。我在想，我们的工业未来不仅需要攻克重大技术难关，在这些提升用户体验和可靠性的细节上下功夫，同样至关重要，甚至更能直接转化为市场优势。我们能不能做出不仅满足国内需求，还能凭借优异设计和可靠质量出口创汇的精密工业产品？”
“好啊！有这个见解和志气非常好！”老师眼中满是赞赏，“就是要这样多看、多比、多思考！才知道差距在哪里，努力的方向在哪里！回头你的报告，我可要好好看看！”
中午，观摩团在展馆内的食堂简单用餐。林晚星借口想去看看轻工工艺展厅的陶瓷样品，短暂地脱离了队伍一会儿。她并没有急于向任何人打听什么，而是看似随意地沿着展馆之间的通道漫步，目光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敏锐地扫过每一个展位、每一个看起来像是本地老参展商或工作人员的面孔。她竖起耳朵，努力从鼎沸的人声和各式外语中，捕捉着任何可能与“医药”、“侨商”、“老字号”或是粤语中关于陈年旧事讨论的只言片语。然而，会场里充斥着的，绝大多数都是关于价格、交货期、质量标准、付款方式的激烈博弈声浪。
她知道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效果微乎其微，如同大海捞针。下午，她调整策略，更加有意识地留意那些与医药、保健品、化工原料相关的展位。她甚至在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展示中成药的广州某药厂展位前停留下来，主动与一位负责接待的中年老师傅搭讪。
“师傅您好，我是清华大学的学生，过来观摩学习。对咱们传统中药的现代化挺感兴趣的。”她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好学的笑容，“听说咱们广州这边医药行业历史挺悠久的，不知道像您们厂，或者广州以前有没有一些比较有名的、跟南洋或者海外侨胞合作的老药行或者制药厂啊？”
老师傅倒是很热情，用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回答：“有啊！姑娘！以前十三行那边，好多老字号药铺呢！不过嘛，公私合营以后，好多都合并啦，名字都改啦！你说的侨胞投资啊，五几年的时候倒是听说过一些，不过那时候情况复杂，后来……唉，都过去好久啦，说不清，说不清咯！”老师傅摆摆手，显然不愿多谈旧事，转而热情地推荐起他们的新款枇杷膏。
林晚星知道问不出更多了，道谢后离开。线索似乎再次中断。
傍晚时分，一天的观摩结束，师生们乘坐大巴返回位于市区的招待所。晚餐时，同学们依旧兴奋地讨论着白天的见闻，分享着购买的零星小礼品，商量着晚上要不要一起去逛逛着名的南方大厦。林晚星却以“整理一天笔记，头脑有点晕”为由，婉拒了邀请，独自留在了房间。
她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闹，房间瞬间安静下来。她从随身背包的夹层里，再次取出那张写着“tan, c.L.”和“1952年”字样的、仿佛重若千钧的纸条，在灯下铺开，眉头紧锁。
广交会确实提供了来到广州的完美平台和借口，但具体如何着手调查一个三十年前就可能已经“失去踪迹”的人，依然是一个令人束手无策的巨大难题。她不能去公安机关查询户籍档案，不能登报寻人，甚至不能明确地向当地人打听一个半世纪前可能存在的南洋侨商。时间过去了太久，痕迹早已被岁月冲刷得模糊不清。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悄然袭来。难道历尽周折来到广州，最终真的要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吗？母亲的身影，难道就要永远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之中？
她心情沉重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试图让南方夜晚依旧温热的风吹散心头的郁结。窗外，广州城的夜景展现在眼前，远比北京更具市井的活力，灯火璀璨，霓虹闪烁，远处似乎还能听到隐约的轮船汽笛声。
就在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楼下招待所门口那熙攘的人行道时，一个身影猛地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人瘦高个子，微微驼背，穿着一件在这个季节的广州显得有些突兀的深色中山装，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帽子，正快步从招待所门口走过，随即迅速一拐，消失在旁边一条灯光昏暗、堆放着杂物的小巷入口！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虽然距离不近，虽然对方刻意低着头！
但林晚星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个背影的轮廓，那个走路的姿态，那种刻意隐藏存在感的气息……
像极了！像极了那天在清华大学图书馆历史阅览室，那个隐藏在书架阴影之后、对她投来模糊一瞥的神秘人影！
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在广州？！出现在她下榻的招待所楼下？！
是惊人的巧合？还是……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牢牢盯上了？从北京的清华园，一路跟到了千里之外的羊城？！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沿着林晚星的脊椎疯狂爬升，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了！
（第12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