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缓缓浸染了巍峨的咸阳宫。往日此时，除了巡逻郎官手中摇曳的火把和重要殿阁门窗缝隙中透出的、昏黄跳动的烛光，整座宫城大多沉没在沉沉的黑暗里，唯有北斗星辰与一轮冷月，俯瞰着这片人间帝王的居所。
然而，今夜注定不同。
起初，只是一些眼尖的、正在宫巷中低头疾走的宦官察觉到了异样。章台宫方向，似乎……太亮了。那光并非熟悉的暖黄色，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月华的冷白色，稳定得令人心慌，将宫殿的轮廓勾勒得异常清晰，甚至驱散了殿前广场大片的黑暗。
那……那是什么光？一个年轻的小宦官忍不住停下脚步，扯了扯身旁老宦官的衣袖，声音发颤。
老宦官眯着眼，浑浊的眼中也充满了惊疑不定。他侍奉宫中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那光没有烟火气，没有闪烁，就那么恒定地亮着，仿佛章台宫自身在发光。“闭、闭嘴！快走！莫要多看！他压低声音呵斥，心中却擂鼓般响个不停。未知，在这深宫之中，往往意味着灾祸。
消息像滴入静水的墨点，迅速在底层宫人中扩散开来。浆洗房、膳房、杂役处……人们借着各种由头，偷偷望向章台宫的方向。窃窃私语在阴影里流淌：
听说是那位住在兰林殿的马先生弄出来的……
是仙法吗？还是……妖术？
陛下也在里面，应该……无碍吧？
恐惧与好奇交织。他们不敢公然议论，但手中的活计都慢了下来，心神不宁。那稳定而陌生的白光，像一只冰冷的眼睛，窥视着他们习以为常的黑暗世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侍卫与郎官们，则面临着更直接的冲击。
他们是宫禁的守护者，对光线和异常最为敏感。当章台宫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黑夜中突兀升起的微型太阳，许多正在附近岗哨或巡逻的郎官几乎本能地按住了腰间的剑柄，身体瞬间绷紧。
敌袭？火警？一个年轻的郎官失声低呼，目光惊骇地寻找火焰，却只见一片诡异的、冰冷的白光。
稳住！带队的老百将厉声喝道，声音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死死盯着那片光明，额头渗出冷汗。作为精锐，他们不怕真刀真枪的敌人，但眼前这超乎理解的现象，却让他们从心底感到寒意。那光稳定得不像人间之物，难道真是陛下得到了天神庇佑？还是……有什么不祥之物降临？
尽管秦始皇早已下令，言明此乃马先生所献聚光琉璃灯，令众人不得惊慌。但命令可以约束行为，却无法瞬间平息植根于认知深处的恐惧与敬畏。一些值守在较远位置、未被严格告诫的侍卫，远远看到那发光的神异宫殿，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同僚压抑的惊呼，双腿一软，便朝着光芒的方向跪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祈求保佑，还是驱散邪祟。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能掌控如此非自然光明的，非神即怪。
而后宫妃嫔们，则是在各自或奢华或雅致的宫室中，经历了一场情感复杂的精神风暴。
一位正对镜卸妆的美人，手中的玉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愕然望向窗外，远处章台宫方向那冲天的白光，将她妆台前的铜镜都映得一片雪亮。
那……那是何物？她声音发紧，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陛下……陛下还在章台宫……担忧、恐惧，以及对那未知光芒本身的好奇，在她心中翻腾。是吉兆，还是凶兆？这光，是否会改变宫中的格局？
另一位较为得宠的妃子，则是在庭院中散步时目睹了这一切。她先是震惊地捂住嘴，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精明与算计。
听闻是那位能治好陛下沉疴的马先生所为……她低声对心腹侍女道，此等神鬼手段……若能结交一番……”在她看来，这光芒代表着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而掌握这力量的人，或许能影响陛下的恩宠。
而更多失宠或无子的妃嫔，则是在最初的惊吓后，陷入了更深的惶恐与麻木。深宫生活本就如同暗夜行舟，这突如其来的、无法理解的光明，更像是一种外来的、强大的干扰，让她们本就脆弱的安全感荡然无存。她们紧闭门窗，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不祥（或者说过于神圣）的光芒隔绝在外，蜷缩在熟悉的烛火阴影里，祈求一切尽快恢复正常。
即使是那些位份较高、见识稍广的宫中女官和高级宦官，也无法保持完全的镇定。
他们或许能从陛下近来的变化（身体好转、精神健旺）和只言片语中，猜到这光芒与那位神秘的马先生有关。但知道来源，并不能消解亲眼所见的震撼。
聚光琉璃灯？一位掌管宫室陈设的女官喃喃自语，世间竟有如此奇物？不需烛火，不燃油脂，便能光照殿堂如白昼？她无法理解其原理，只觉得这已然触及了道的领域，心中对那位马先生充满了敬畏，甚至一丝恐惧——能带来此物者，其背后该是何等可怕的势力或知识？
宫中上下，从最低等的洒扫隶臣到身份尊贵的妃嫔，在这一夜，都被那稳定、冷冽、超越时代认知的人造太阳所震撼。恐慌如同无声的涟漪，在严格的宫规纪律下暗流涌动。尽管无人敢公开喧哗造次，但那一双双望向章台宫方向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敬畏、恐惧、算计，以及一种对现有世界认知被彻底颠覆的茫然。
当那非日非月、稳定得令人心悸的白光从章台宫方向弥漫开来时，中车府令赵高正立于自己值房外的阴影里，远远眺望。他那张常年挂着谦卑笑容的白皙面庞，在远处光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阴晴不定。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寒意，沿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
聚光琉璃灯……他低声重复着陛下谕旨中的词句，狭长的眼中精光闪烁。这光，太亮，太冷，太不似人间之物。它不属于摇曳温暖的烛火，不属于天上疏离的星月，它是一种……秩序之外的存在。
而带来这光的人，那个马小云，更是他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变数。
赵高的权力，源于他对律法的精通，对始皇心思的揣摩，以及对这座宫闱黑暗规则的熟练运用。他像一条毒蛇，游走于阴影与权力的缝隙，利用信息的不对称和人性的弱点来编织自己的网。可这马小云，他带来的不是阴谋，而是近乎“阳谋”的神迹——能治愈连太医署都束手无策的陛下沉疴，能凭空生出此等照亮黑夜的光明。
这光芒，照亮的不仅是宫殿，更是他赵高赖以生存的阴影角落。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他。陛下对马小云的信任与日俱增，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依赖的态度。若此人长留宫中，甚至参与国政，他赵高还有多少腾挪空间？那些依靠信息和黑暗运作的谋划，在这无所遁形的强光下，是否会显得可笑而脆弱？
他心中飞快盘算：此人必须除掉，或者……掌控。但马小云深居简出，行动莫测，手段神异，陛下又对其保护有加，贸然动手风险极大。那么，剩下的路，似乎只有……迎合？ 先示好，摸清其底细，找到其弱点？
赵高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他看向那片光明，眼神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光芒虽烈，但只要是存在于此世间之物，就必有阴影相随。而他，正是操纵阴影的大师。
与赵高的深沉算计不同，公子胡亥是在自己奢华的寝宫内，被侍从惊慌的禀报声引到窗边的。
光了！章台宫自己光了！内侍语无伦次。
胡亥不耐烦地推开挡路的侍从，凑到雕花窗棂前。当他看到远处那座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如同巨大夜明珠般的章台宫时，先是猛地一愣，随即，那双被酒色浸染得有些浮肿的眼睛里，爆发出极度好奇和……贪婪的光芒。
哇！好亮！比我的所有夜明珠加起来还亮！他几乎要拍手叫好，脸上满是孩童见到新奇玩具般的兴奋。“是父皇的新宝贝吗？我也要！快去告诉父皇，我也要在我的宫里装上这种灯！晚上斗蛐蛐就再也不用担心看不清楚了！
他完全感受不到赵高那样的危机，也理解不了宫人们暗藏的恐惧。在他简单而自私的世界观里，这只是一件无比酷炫、无比好玩的神器。父皇有的，他自然也想要。他甚至已经开始幻想，在自己的宫殿里也布满这种灯，夜夜笙歌，通宵达旦地玩乐，那该是何等快活！
至于这光从何而来，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何种影响？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这“玩具”能不能落到自己手里。
肯定是那个叫什么马小云的弄出来的吧？胡亥撇撇嘴，带着一丝惯有的骄纵，算他有点本事。你去，跟他说，只要他也给我装上这种灯，本公子重重有赏！
在他眼中，马小云和那些能表演吞刀吐火的方士、能雕刻奇巧机关的工匠没什么区别，都是可供他驱使、为他提供享乐工具的能人而已。他丝毫意识不到，这稳定、强大的光明背后，所代表的是一种足以颠覆他认知体系的力量，更预见不到，这光芒照耀下的帝国，未来将走向何方与他息息相关的歧路。
赵高在阴影中谋划着如何利用或摧毁这光明，而胡亥则在奢靡的宫殿里，只想着如何将这光明据为己有，点缀他荒淫的夜生活。这一暗一明，一老一少，面对同一神迹，却走向了两条截然不同，却又在历史中诡异交汇的道路。
这一夜，咸阳宫的夜晚不再纯粹。科技的光辉，以其最直观的形式，强行介入了这个古老帝国的权力核心，不仅在物理上驱散了黑暗，更在人心深处，投下了一道漫长而摇曳的影子。光明的到来，并未立即带来安宁，反而先一步，唤醒了深植于人类本能中，对未知最深的战栗。而端坐于那片光明核心的秦始皇与马小云，一个沉浸在掌控光明的豪情中，一个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的反应，他们或许都未完全意识到，这十盏灯点亮的意义，远不止照亮一座宫殿那么简单。（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