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赵管事再次来到厨房,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朴素、约莫四十余岁的嬷嬷,那嬷嬷上下打量着正在清洗炊具的云妮儿,“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厨婢?”嬷嬷开口道。
“回嬷嬷,奴婢贺云妮。”云妮儿放下手中活计,恭敬行礼。
嬷嬷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许:“你今日送去的羹汤,夫人用了,觉得甚好。气息顺畅了许多,人也睡得安稳了些。”她口中的“夫人”,显然指的是将军夫人,少将军的母亲。
云妮儿回道:“能入夫人口,是奴婢的福分。”
嬷嬷看着她宠辱不惊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又道:“夫人问,你可还会做些别的点心?要清淡些,不油腻的,最好……能勾起些食欲的。”
云妮儿略一思索,恭声道:“奴婢会做几样粗浅点心,若夫人不弃,奴婢可试着做一道枣泥莲子糕,用料与今日的羹汤相仿,味道清甜,口感软糯,应合夫人要求。”
“哦?”嬷嬷挑眉,“那你便做来瞧瞧。用料只管去支取。”
“是。”
云妮儿领命,这次的点心她显然更是得心应手,当下心中便已有成算。她再次取了红枣、莲子,如法炮制,得到细腻的枣泥和软糯的莲子蓉。接着,她取了些糯米粉与籼米粉,按一定比例混合,加入少量糖粉和温水,揉成一个柔软光滑的面团。她将面团分成小剂,擀成薄皮,包入混合好的枣泥莲子馅,收口搓圆,再用刻有简单花纹的木质模具轻轻一压,便成了一块块玲珑可爱、白中透出赭红馅料的小糕饼。
她将糕饼放入蒸笼,灶火升起,水汽氤氲。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清甜的枣香与米香便混合着逸散出来,熄火后,她并未立刻揭开笼盖,而是让糕点在余温中再“虚蒸”片刻,使其口感更加润泽。
当笼盖揭开时,只见一个个白嫩晶莹的糕饼整齐排列,表皮光洁,隐约可见内里深色的馅料,如同雪中藏梅,煞是可爱。
云妮儿将糕点稍晾,使其表皮微凝,这才小心地码入一个细瓷盘中,请嬷嬷过目。
嬷嬷拿起一块,触手温润,轻轻掰开,枣泥与莲子蓉交融的馅料色泽诱人,香气扑鼻。她尝了一小口,糕体软糯却不粘牙,馅料清甜细腻,带着枣与莲的天然芬芳,果然毫不油腻,反而勾人食欲。
“不错。”嬷嬷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心思巧,手艺也稳,夫人定会喜欢。”她端着盘子,准备离开厨房之前回头望着云妮儿说了一句:“灶台上的本事,也是本事,但须得把握好火候。”
云妮儿怎能不明白其中深意,她默默记下,自言自语道:“是啊,我得好好把握。”
宁古塔的春天来得迟,但在几场带着寒意的春雨过后,沉睡了一冬的山林仿佛被猛地唤醒,向阳的坡地上,积雪消融殆尽,露出湿润黝黑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冽又蓬勃的气息,对于云妮儿来说是更是自由的气息。
这日,她为少将军准备午膳时,用的是去年窖藏的萝卜和风干的野菜,虽尽力调理,终究少了几分鲜活气。
但在这北地军营之中,新鲜蔬果十分难得,于是她萌生了一个念头,她知道冒险但值得一试。傍晚收拾厨房时,她见赵管事前来巡查,便垂首恭敬地请示:“赵管事,奴婢见近日春气萌动,山野间想必已有早生的山珍冒头,譬如蕨菜、猫爪子(之类。这些时鲜之物最是清爽开胃,若能采撷一些回来,或凉拌,或清炒,或入汤,或许能……为少将军和夫人换换口味。”
赵管事闻言,沉吟了片刻,让囚犯出营,本是忌讳。但想到少将军近日确实胃口平平,他掂量了一下,道:“此事非同小可,需得禀明少将军定夺。”
“是,全凭大人做主。”是云妮儿意料之中的回复。
她本以为要等上几日,不曾想第二天一早,赵管事便来传话:“少将军准了。言道春日尝鲜亦是常理。已吩咐下去,明日派两名稳妥的老兵随你往附近山阳坡处采撷,限时一个时辰,不得逾越界限,不得与人交谈。”
云妮儿心中欣喜,恭顺应道:“奴婢明白,定严守规矩,不敢有误。”
出发的前夜,她几乎彻夜未眠,有些兴奋,可活动的范围扩大了,行动也受限,但和其他罪囚相比,总是在许可范围内能获得的最大自由了。
翌日清晨,天色湛蓝,朝阳将金色的光辉洒向远山。云妮儿找麻绳捆住裤脚,袖口也用粗布捆紧,以防蛇虫,然后从小厨房找来了采山珍所用的工具和一点干粮,就利落出发了。两名被指派的老兵,一个姓张,一个姓李,他们验看了云妮儿的身,确认没有夹带违禁之物,便一前一后,将她夹在中间,沉默地离开了将军府侧门。
踏出那扇门的一刻,一股混合着泥土、青草和融雪气息的、自由的风迎面扑来,云妮儿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贪婪地深吸了几口,只觉得胸腔里积郁已久的浊气都被涤荡一空。脚下的路是松软、带着弹性的草甸,偶尔有未化尽的残雪,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他们沿着一条被牲畜踩出的小径向向阳的山坡走去。山林寂静,只闻鸟鸣啾啾,清脆悦耳,阳光透过尚未完全茂密的树冠,洒下斑驳的光影。云妮儿的目光如同饥渴的旅人,急切地掠过沿途的一切,枯黄的草根下,嫩绿的草芽正奋力钻出;光秃秃的枝头,缀满了毛茸茸的叶苞;一些不知名的早开野花,星星点点,点缀在草丛石缝间,虽不艳丽,却生机盎然。
“就在这附近吧。”张姓老兵在一块开阔的坡地停下,声音粗粝,“莫要走远,我等在此等候。”
云妮儿应了一声,迫不及待地投身于那片蓬勃的春意之中。她弯下腰,目光如炬,仔细搜寻着,很快,她便在枯草丛中发现了一簇簇蜷缩着、如同婴儿握紧拳头般的嫩蕨菜,顶端带着紫红色的绒毛,在湿润的土壤中显得格外娇嫩。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掐下最嫩的一段,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春天的精灵。
“猫爪子”则更喜欢藏在低矮的灌木丛下,叶片形似猫爪,肥厚多汁,带着一层细密的绒毛。她还发现了一些刚刚冒头的野蒜,细长的叶片如同碧玉簪,散发出辛辣的香气。更让她惊喜的是,在一处背风的石崖下,竟找到几朵早发的、伞盖还未完全张开的褐色小蘑菇,肥嘟嘟的,看着就喜人。
指尖沾染了泥土的气息,鼻腔里充盈着草木的芬芳,耳畔是山风的低语与鸟儿的欢唱。这一刻,她不是囚徒贺云妮,只是天地间一个自由呼吸、与草木同春的生命,她甚至忍不住哼起了幼时在田间地头听来的、早已模糊了词句的乡野小调,声音低低的,融在了风里。
自由快乐的时光转瞬即逝。当李姓老兵远远招呼她时,云妮儿才恍然回神,心中涌起不舍。她看了一眼手中用衣襟兜着的、满满当当的山珍野蔌,又深深望了一眼这片给予她片刻安宁的春山,这才转身。
回程的路上,她脚步放慢,只是想能多待一刻便多待一刻,难得这两个老兵也没有催促,仿佛也在享受这山野自由。
回到将军府厨房,她立刻开始处理这些鲜物。蕨菜用开水焯烫,捞出后投入凉水,以保持其脆嫩的口感和碧绿的色泽,然后撕成细条;“猫爪子”同样焯水,去除涩味;野蒜洗净切碎,小蘑菇细细切片。
她先用野蒜和一点点荤油爆香,加入蘑菇片煸炒,待其散发出浓郁的菌香后,放入焯好的蕨菜和“猫爪子”快速翻炒,只加少许盐调味,最大限度地保留山野的本味。一道野蒜山珍炒便做好了,色泽清亮,蕨菜脆嫩,蘑菇鲜滑,“猫爪子”软糯,野蒜辛香,交织出一派春日山林的蓬勃气息。
她又取了一部分最嫩的蕨菜尖,用细盐、一点点醋和熟油凉拌,做成凉拌蕨菜,清爽开胃。
最后,她将剩下的蘑菇和几根野蒜一起,剁得细细的,混入肉末,调成馅料,包成了几十个小巧玲珑的山珍馄饨。用熬了一夜的鸡汤做底,滚水下锅,馄饨在清澈的汤中起伏,如同朵朵白云,碗中撒上葱花、滴上香油,热气腾腾,鲜香扑鼻。
当这几样带着山野灵气的菜肴被端上去时,少将军正与一名下属商议事情,那下属话音未落,便被这迥异于平日、清新扑鼻的香气吸引,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少将军的目光落在那一盘碧绿、一盘清炒、一碗馄饨上,眼神微动。他先尝了一口凉拌蕨菜,脆生生的口感,带着一丝独特的清苦回甘,瞬间打开了味蕾,又试了那野蒜山珍炒,各种山野的鲜味在口中迸发,野蒜的辛香恰到好处地提点了所有滋味,却不喧宾夺主,最后,他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热气,送入口中,薄薄的皮子滑嫩,内里的山珍馅料鲜香满溢,鸡汤底清澈而醇美。
他吃得比平日快,虽未赞一词,但那微微舒展的眉宇和见底的碗盘,已是最好的评价。连一旁的下属,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几样小菜。
山珍小菜也依旧送到了内院。下午,那嬷嬷又来,脸上笑意真切:“夫人用了那凉拌蕨菜和几个馄饨,直说爽口,问你明日可还能去采些?”
云妮儿心中欢喜。她恭顺地回答:“但凭夫人吩咐,附近山阳坡此类山珍尚有不少。”
嬷嬷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夫人怜你山野采珍辛苦,赏你这块新衣,做换洗衣裳吧。”说着,递过来一件颜色素净的棉布衣裳。云妮儿身上这件此次上山走一趟,已是又脏又破,穿着这身进出将军府也确实有点难为情。
云妮儿双手接过,深深躬身:“谢夫人赏赐。”
嬷嬷离去后,云妮儿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回味着山野的清风,脚下的泥土,用“本事”换来片刻的“自由”,感觉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