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晓娥把最后一针拽紧时,线轴突然空了。她捏着线头往竹篮里摸,指尖触到个硬纸包,拆开一看,是半块没吃完的奶糖——上周偷偷塞给槐花的,这丫头大概是藏在针线筐里忘了。
“晓娥,一大爷让你去趟中院,说有事商量。”母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犹豫,“好像是……关于院里公摊电费的事。”
娄晓娥把奶糖塞进兜里,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蓝布衫往身上套。扣第三颗扣子时,线脚突然松了——是上次许大茂借衣服穿,扯坏的地方,她缝补时故意用了反针,就是怕他再借。
中院的槐树下已经围了不少人。一大爷坐在石凳上,手里捏着个算盘,算珠打得噼啪响;二大爷背着手来回踱步,军绿色的褂子敞开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背心;三大爷蹲在树根旁,卦盒放在膝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铜钱。
“晓娥来了。”一大爷抬眼,算盘停在“七毛五”的位置,“正好,大家都在,说说这月电费的事。”他把账本往前推了推,“这月总电费两块三毛,按人头摊,你家三口人,该出七毛五。”
娄晓娥没接账本,反而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是她自己记的电费账,每天晚上关灯前都瞅一眼电表,数字记得清清楚楚。“一大爷,我家这月只开了三盏灯,每晚最多亮俩钟头,按度数算,顶多四毛二。”她把小本子摊开,字迹娟秀却笔笔清晰,“您这公摊,怕是把谁家的‘长明灯’也算进去了吧?”
人群里传来低低的笑声。贾张氏从三大爷身后探出头,三角眼一吊:“哟,娄家大小姐就是金贵,连几毛钱电费都要较劲儿?我们家小当夜里怕黑,开盏小灯咋了?”
“开小灯不碍事。”娄晓娥抬眼,目光正好撞上贾张氏敞开的衣襟,里面露出件花布衫,针脚歪歪扭扭的——是上周借她的那件,袖口磨破的地方用同色线补了,却明显偷工减料,“可您家那盏‘小灯’,昨晚亮到后半夜,我起夜时看得清楚,灯罩都发烫了。”
贾张氏的脸腾地红了,梗着脖子喊:“你胡说!我昨晚亥时就熄灯了!”
“是吗?”娄晓娥笑了,从蓝布衫口袋里摸出样东西——是枚掉在她家窗台下的纽扣,黑塑料的,上面还粘着点线头,“那这枚纽扣,咋会掉在我家窗根?这不是您家小当那件花褂子上的吗?她昨儿后半夜扒着我家窗台看星星,您知道不?”
这话像根针,扎得贾张氏瞬间没了声。小当吓得往秦淮茹身后躲,小手攥着她妈的衣角,指缝里露出块糖纸——正是娄晓娥塞给槐花的那种奶糖。
秦淮茹赶紧把小当往身后藏,笑着打圆场:“小孩子不懂事,瞎跑。晓娥你别往心里去,电费的事……要不就按一大爷说的,我替你多垫一毛?”
“嫂子好意心领了。”娄晓娥把纽扣往贾张氏面前一递,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但这不是垫钱的事。院里谁家日子不紧巴?凭啥勤劳的要替偷懒的买单?就像我这针脚,一针是一针,少一针都不结实。”
二大爷突然咳嗽两声,背着手走到娄晓娥面前:“晓娥这话就不对了!院里要团结!几毛钱的事,闹得脸红脖子粗,像啥样子?”他眼睛一瞪,“按一大爷说的办,七毛五,赶紧交了!”
“二大爷这话在理。”娄晓娥突然转了话头,目光落在他敞开的褂子上,“您这褂子第二颗纽扣松了,上次借我家针线缝补,是不是没打结?”她伸手轻轻一拽,那纽扣“啪嗒”掉在地上,“您看,偷工减料就是不行,该掉还是得掉。”
二大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弯腰捡纽扣时,军褂的下摆扫倒了三大爷的卦盒,铜钱撒了一地。三大爷“哎哟”一声扑过去捡,嘴里念叨着:“破财了破财了!这卦象显示,今日有‘不均之祸’,果然应验!”
一大爷把算盘往石桌上一拍:“都别吵了!”他盯着娄晓娥,眼神沉了沉,“晓娥,你家条件好,多担待点也是应该的。你看傻柱,主动多交了两毛,说替秦淮茹家垫上。”
娄晓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傻柱。这汉子正挠着头笑,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窝头,渣子掉了一身。“傻柱哥心善,我比不了。”她话锋一转,突然提高声音,“但我知道,傻柱哥上个月帮食堂修电灯,人家给了他一块钱辛苦费——这钱够交仨月电费了吧?”
傻柱嘴里的窝头差点喷出来,脸瞬间红到了耳根。秦淮茹赶紧拽他的袖子,小声说:“别瞎说……”
“我没瞎说。”娄晓娥从蓝布衫里掏出张纸,是食堂王师傅托她给傻柱带的感谢信,里面顺便提了句“劳务费已付”。“傻柱哥挣钱辛苦,这钱该花在正经地方,不是替那些‘点灯熬油打麻将’的人填窟窿。”她目光扫过二大爷——昨晚亲眼看见他在屋里跟人打扑克,三盏灯全亮着。
二大爷的背突然挺得笔直,转身就往家走:“我忽然想起还有事,电费的事你们商量!”
贾张氏见势不妙,拽着小当就想溜:“小当该吃奶了,我回去热奶……”
“等等。”娄晓娥叫住她,从针线筐里拿出根黑线,“您家小当的褂子掉了颗纽扣,我这有同色的线,借您用用?记得缝牢点,别再掉了——掉一次捡一次,怪累的。”
贾张氏的手僵在半空,接过线时指尖都在抖。周围的人笑得更欢了,三大爷一边捡铜钱一边念叨:“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哟……”
一大爷看着散了大半的人群,算盘珠子拨了半天没动静。“晓娥,那电费……”
“按度数算,四毛二,我现在就给您。”娄晓娥从兜里掏出四毛二分钱,硬币码得整整齐齐,“剩下的,谁多用的谁补。您是一大爷,公道自在人心,对吧?”
她转身往家走时,听见身后传来傻柱的大嗓门:“晓娥妹子等等!那……那食堂的钱,你可别跟别人说……”
娄晓娥回头笑了,从兜里摸出那半块奶糖扔过去:“放心,我嘴严。这糖给槐花,让她别总把东西藏针线筐里。”
傻柱接住奶糖,脸更红了,挠着头嘿嘿笑。秦淮茹站在他身后,看着娄晓娥的背影,悄悄把手里攥着的两毛钱塞回兜里——刚才她还想着,要是娄晓娥闹僵了,就替她垫上,现在看来,是自己多心了。
娄晓娥刚进家门,就看见母亲在缝补她那件蓝布衫。“妈,您咋动我衣服?”
“看这针脚松了,给你重新缝缝。”母亲手里的银针在布面上穿梭,动作又快又稳,“刚才在中院,妈都看见了。你这丫头,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
娄晓娥凑过去看,母亲把她原来的反针全拆了,改用了更结实的锁边缝。“您以前总说,吃亏是福。”
“那也得分跟谁。”母亲把最后一针收尾,打了个结实的结,“就像这针脚,该松时松,该紧时就得紧——不然衣服咋能穿得长久?”
娄晓娥摸着衣襟上细密的针脚,突然想起贾张氏那件花布衫上歪歪扭扭的线。她从针线筐里抽出根新线,往竹篮里放时,发现底下压着张纸条——是三大爷偷偷塞进来的,上面用铅笔写着:“明日卯时,西墙根有‘意外之财’,与你有关。”
她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灶膛,火星“噼啪”跳了两下。三大爷的算盘打得再精,怕也想不到,她昨晚就看见二大爷把一摞旧报纸藏在西墙根——多半是从厂里顺的,想偷偷卖了换酒喝。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针线筐里的纽扣上,泛着淡淡的光。娄晓娥拿起枚新纽扣,往母亲缝补好的地方比了比,突然觉得这院里的日子,就像件需要不断缝补的旧衣服,针脚里藏着算计,却也藏着过日子的韧性。
她不会让自己的日子被人戳出破洞,更不会替别人的懒惰买单。就像母亲说的,该紧的针脚,一针都不能松。
明天卯时,她倒要去西墙根看看,这场“意外之财”的戏,三大爷打算怎么唱。反正她的针线筐里,有的是结实的线,足够应付任何拆台的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