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雨棚竹篾的缝隙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密集的鼓点。
林九蹲在蛇鳞男尸体旁,道袍下摆沾了半片血污,他从怀中摸出七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烛火上燎过,指尖微颤着刺入尸体眉心:这降头师养了三十年的蛊虫都喂了自己,魂魄早散了七分。他转头看向乔治,但鳄骨杖是他本命法器,残念该还黏在杖上。
乔治捏着鳄骨杖的手紧了紧,杖身还残留着蛇鳞男临死前的体温。
林九又取出一管拇指粗的香,檀木芯裹着朱砂线,点燃时腾起的烟雾不是寻常的青白,反而是诡谲的靛蓝,在雨棚下凝成不散的雾团。
招灵香,林九喉结动了动,引的是横死鬼的残念。
鳄骨杖突然发出蜂鸣,杖头的铜铃自鸣起来。
乔治看见雾气里浮起模糊的影像:怪石嶙峋的溶洞中,十几个赤膊南亚巫师围着半埋地下的青铜巨佛,佛口大张,里面倒悬着一口铜钟。
为首的巫师抓起活鸡往佛口里塞,钟声一响,那鸡瞬间缩成巴掌大的干尸,羽毛根根竖立如钢针。
大屿山的地质不稳定区。乔治脱口而出,他上个月刚让人测绘过港岛周边地形,那里的地脉图显示有断层......
那不是佛。林九的声音像浸了冰水,他盯着影像里的青铜巨佛,镇龙棺的外相——用佛像骗天地之眼,实则是锁地脉的邪阵。
他们每敲一次钟,就抽走一截地脉灵气。他指尖划过尸体后颈扩散的龙鳞纹路,这降头师被种下了龙鳞蛊,专门用来感应地脉动向。
雨幕里传来木屐叩击青石板的脆响。
白头佬掀帘进来,粗布短打被雨水浸透,贴在壮硕的胸膛上:康爷,那艘顺风号渔船已在铜锣湾避风塘停了三日,船主说今夜要开暗拍会。他搓了搓手,我跟潮州帮的老交情,给您讨了个引荐名额。
乔治将鳄骨杖收进鹿皮袋,指腹摩挲着袋口的银扣——那是康罗伊家族的鸢尾花家徽,暗拍会的规矩我听说过,信物得是血肉、头发或者真名。
您递这个。白头佬冲银扣努了努嘴,贵族的气运比血还金贵。
那些走阴的、养蛊的,最怕沾了龙气。
铜锣湾的夜比白日更混沌。
渔火在水面碎成星子,乔治跟着白头佬登上最里侧的乌篷船时,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舱门挂着黑布帘,门侧立着个戴斗笠的守门人,伸出的手布满蜈蚣状的疤痕:信物。
乔治摘下银扣递过去。
守门人指尖刚碰到银扣,斗笠下突然传来抽气声,他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才掀开帘子:进吧。
舱内点着牛油灯,光线昏黄如旧纸。
乔治数了数,加上自己共有十三人,有留着长指甲的南洋商人,有裹着阿拉伯头巾的香料客,还有个戴金丝眼镜的西洋医生——他袖扣上的共济会标记闪了闪,很快被袖口盖住。
拍卖师是个缺了半只耳朵的瘦子,拍板敲在檀木桌上:第一件,猫眼石粉,掺了猫头鹰胆汁,抹在眼皮上能夜视三日。
起拍五银元。
乔治摸出怀表,表盘内侧刻着微型齿轮,他假装调整时间,实则用表盖的镜面反射记录买家举牌的手:戴翡翠扳指的是九龙城寨的药膏商,攥着银十字架的是圣约翰教堂的杂役,那个总摸左胸的,应该是藏了枪。
下一件,梦貘骨灰。瘦子掀开红布,露出半盒灰白色粉末,撒在枕下,能进他人梦境。
乔治注意到西洋医生的手指在桌下敲了摩斯电码——是。
他低头在袖口暗袋里的羊皮纸上划了道线:梦貘骨灰,目标群体:情报贩子,定价逻辑:按目标身份高低浮动。
压轴的!瘦子的声音突然拔高,他捧出个漆盒,打开时溢出淡淡檀木味,《机关术·鲁班书残篇·卷三》,记载以血启机,以魂铸械之法。
乔治的瞳孔微缩。
他上个月在东印度公司档案里见过巴贝奇的差分机设计图,可若这残篇真能让机械通灵......
五十银元起拍!
一百!戴斗笠的瘦高男子举牌,声音像生锈的齿轮。
三百!药膏商拍桌。
五百!瘦高男子的声音里带了狠劲。
乔治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他早让李雪莹混进船舱当侍女。
当瘦高男子最终以六百银元拍得竹简时,乔治的拇指在掌心掐出红痕。
客官,您的茶。李雪莹端着茶盏过来,袖口扫过瘦高男子的手背,一粒米大的香灰落进茶里。
半炷香后,瘦高男子趴在桌上发出均匀的鼾声。
乔治捡起竹简时,一片极细的铜丝从页间滑落——那是齿轮组的编织图,每个齿痕都与差分机的传动结构暗合,却比巴贝奇的原始差分机设计多了七处螺旋状的。
匠神遗技。林九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盯着铜丝图的眼神像在看活物,用活人精血祭炼机械,能让死物通七窍。他突然抓住乔治的手腕,但这法子损阴德,每造一件通灵机械,机主折十年阳寿。
乔治将铜丝图塞进内袋,指尖触到南明钱的裂痕——那抹腥红比之前更浓了。
船外传来锚链落水的声响,他掀帘望去,看见和安乐帮的二当家阿福正站在另一艘渔船上,借着月光往怀里塞个油布包。
白头佬,乔治转身时表情已恢复从容,和安乐帮最近常往海上跑?
白头佬的酒劲突然醒了大半:阿福这小子......前日还说要接运瓷器的活。他搓了搓后颈,康爷,您该不会是......
去查查他们的船都靠了哪些码头。乔治的声音轻得像风,顺便,他摸出枚银元抛给白头佬,给阿福带包烟,就说我请的。
雨不知何时停了。
乔治站在船舷边,看着阿福的船驶向漆黑的海面,船尾的浪花里,有银光闪了闪——像是某种金属徽章。
乔治望着阿福船尾那抹银光沉入浪底,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南明钱的裂痕。
这枚从康罗伊老宅壁炉暗格里翻出的古钱,最近总在紧要关头泛出血色——方才阿福出现时,钱身的红纹几乎要渗到指腹上。
康爷?白头佬的声音裹着海风飘来,要跟船吗?
我让阿狗划舢板跟着。
乔治收回视线,雨珠顺着帽檐滴在他肩章上,不必。他解下银扣重新别回领口,鸢尾花家徽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先回监督署。
三日后的深夜,监督署后院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阿福贴着墙根摸向档案库房,靴底在青苔上打滑时,他喉结滚动着咽了口唾沫。
黄阿才说港府要清剿非法帮派的消息,他本不信——可方才在茶楼,亲眼看见那穿西装的洋人把盖着红印的公文塞进档案柜。
咔嗒。
金属摩擦声惊得阿福汗毛倒竖。
他僵在原地,看着档案柜顶端那枚铜铃轻轻摇晃——那是康罗伊新换的差分机联动装置,前日还见他和那个印度佬调试齿轮。
阿福哥?
女声从背后传来时,阿福的刀已经拔了一半。
转身却见李雪莹端着茶盘站在月洞门边,发梢沾着夜露,康爷说您今夜会来,让我给您备了醒酒茶。她指了指墙根,那里七八个精壮汉子正从阴影里走出来,腰间的牛皮枪套擦得锃亮。
阿福的刀当啷落地。
他盯着李雪莹袖中露出的半张素描纸——上面正是自己与黄阿才在圣约翰教堂后巷密会的侧影,连他左眉尾那道疤都画得分毫不差。
大佛爷给你多少?乔治从档案柜后转出来,怀表在指间轻转,药膏?
银元?
还是......他顿了顿,能解你后颈龙鳞蛊的药?
阿福的脸瞬间煞白。
他后颈的鳞片纹路突然泛起青黑,手指死死抠住砖墙:康爷您......
林师傅前日说,中了龙鳞蛊的人,每月十五子时会疼得撞墙。乔治的声音像浸了冰,你上月十五没去赌场,反而去了大屿山。他翻开李雪莹递来的账簿,顺风号这三个月靠了七次长洲岛,每次卸货单都写,可长洲码头的老陈说,你们搬的箱子会渗血。
阿福突然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大佛爷说只要我安插三十个中蛊的码头工,等血色潮汐那天当,就给我解药!
他们还说......他猛地抬头,他们说康爷您勾结长毛,要抢大英帝国的生意!
乔治的瞳孔微缩。
他弯腰拾起阿福的刀,刀锋划过对方后颈的鳞片,人烛?
阿福浑身发抖,用活人血养地脉,等青铜巨佛的钟敲够九九八十一下,就能......就能打开地眼!他突然抓住乔治的裤脚,康爷救我!
我不想变成干尸啊!
李雪莹,带他去地牢。乔治将刀递给手下,转身时瞥见窗外树影摇晃——林九的道袍角刚闪过。
密室的烛火被风掀得忽明忽暗。
乔治将青铜棺碎片放在檀木案上,碎片表面的纹路在火光下泛着幽蓝,像活物在呼吸。
他咬破指尖,血珠落在碎片上的瞬间,金属突然发出蜂鸣,顺着他的血管窜上手臂。
以血启机,以魂铸械。他默念着《鲁班书》残页的字句,将碎片按进差分机核心齿轮组。
齿轮开始转动时,整台机器突然发出低沉的龙吟,青铜碎片如融化的蜡水,顺着齿痕渗进每道缝隙。
停手!林九掀帘而入,道袍下摆沾着露水,这是......
纸带从差分机中缓缓吐出,上面的数字突然扭曲成符咒般的纹路。
乔治凑近细看,瞳孔骤缩——那竟是大屿山地质图的逆推,每个断层线旁都标着、的古字。
器灵。林九的声音发颤,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触碰纸带,这机器......有了灵智。
院外突然传来叩门声。
白头佬的粗嗓门隔着墙飘进来:康爷,有位黄先生说要见您,说是您在黑市拍东西时的旧识。
乔治将差分机关上,转身时已恢复从容。
他推开密室门,就见堂屋站着个穿青布长衫的男人,四十来岁,眼角有道淡疤,目光扫过他时像刀刮过铁。
康先生。男人拱手,在下黄先生,做点小生意。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刻着天父下凡的铜牌,听说您在查大佛爷?
他们不只是降头师。他凑近两步,声音压得极低,还有大英圣殿骑士团的人在帮他们,要借地眼唤醒旧神之眼。
乔治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沿:你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我们也在查。黄先生的目光扫过密室方向,您那台机器里的血......和我们拜的,是同个源头。他将铜牌推过去,三日后子时,长洲岛东滩。
您若愿合作,带阿福来。
门在黄先生身后关上时,乔治捏着铜牌的手微微发紧。
窗外传来地牢方向的响动——阿福在喊康爷救我。
他摸出怀表,表盘里的微型齿轮正随着心跳节奏转动,纸带的符咒在表盖内侧投下阴影,像某种古老的预言。
李雪莹。他喊了一声,去地牢告诉阿福,明日跟我去长洲岛。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鲁班书残页上,残页边缘的铜丝突然泛起微光,仿佛在回应什么。
院外的更夫敲响三更,梆子声里,乔治听见差分机在密室里发出极轻的嗡鸣——那是只有他能听见的,机械之魂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