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岳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灰白色的雾气如同被阳光灼伤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缩回了地底,只留下村口一片异样潮湿冰冷的泥土,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如同铁锈混合腐叶的残留气息。那株赤菽图腾依旧孤零零地立着,叶片在晨光中显得愈发暗澹,仿佛昨夜耗尽了最后一丝元气。
石柱靠在一棵树下打着鼾,手里还紧紧攥着猎叉。阿木和其他几个族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裹着厚厚的麻布,睡得并不安稳,脸上还残留着惊悸后的疲惫。他们洒下的赤菽灰界限被夜露打湿,变得模糊,但终究是守住了,没有让那诡异的雾气和其中的东西侵入村落一步。
赤岳活动了一下僵硬冰冷的四肢,一股深深的倦意席卷而来,但精神却异常清醒,甚至有些亢奋。昨夜的经历,那亡魂空洞的眼神,那深渊般的牵引力,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脑海里。这不是结束,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轻轻叫醒了石柱等人,安排他们回去休息,自己则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小屋。稷伯依旧昏睡着,呼吸微弱,但好在没有再呓语。赤岳舀起一瓢凉水,从头浇下,刺骨的冰冷让他打了个激灵,却也驱散了些许疲惫。
他必须弄清楚,那亡魂,那雾气,究竟是怎么回事。仅仅被动防守,下一次呢?下下次呢?赤谷村能撑到几时?
他再次来到了村口的赤菽图腾下。蹲下身,仔细观察着昨夜雾气涌出的地方。泥土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深褐色,带着一股腥气。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片泥土。
冰冷!刺骨的冰冷!仿佛触摸的不是夏日的土壤,而是深冬冻土。
他闭上眼,再次尝试感应地脉。这一次,他没有去捕捉那混乱的杂音和冰冷的灵流,而是将意念集中在那股曾感知到的、来自深渊的“牵引力”上。这很危险,如同在悬崖边探身俯瞰深渊,但他别无选择。
渐渐地,他“看”到了。
那不再是单一亡魂的悲恸,而是一片……混乱的“河流”。无数模糊、扭曲的光影——那是残破的灵魂印记——在一条无形的、充满吸力的黑暗通道中沉浮、挣扎。它们来自四面八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它们本该去往的安息之地拉扯出来,汇入这条奔向终极虚无的“魂河”。而赤谷村地底,或者说,这株连接地脉的赤菽图腾下方,正是这条“魂河”的一个微小的“渗漏点”。因为此地阴阳界限因归墟侵蚀而变得薄弱,一些较为脆弱或执念较深的亡魂,便被“挤”了出来,滞留在了阳世。
这些亡魂,并非恶灵,它们只是迷途者,是被从正常轮回轨道上强行拽下来的可怜虫。它们残留的意念里,充满了迷茫、恐惧、对阳世的眷恋,以及……对那黑暗牵引的本能抗拒。
赤岳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这不仅仅是几个亡魂误入阳间,这是一场针对灵魂归宿的系统性掠夺!归墟,正在吞噬轮回!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和嘈杂的人声从村落里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赤岳心中一紧,立刻起身赶了过去。
声音来自村东头阿桂婶家。小小的院落外围了不少村民,个个面带惊惶,指指点点。院内,阿桂婶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她的儿子木根,一个老实巴交的年轻汉子,正脸色惨白地扶着门框,浑身发抖。
“怎么了?”赤岳挤进人群,急忙问道。
“岳……岳娃子……”木根看到赤岳,像是看到了主心骨,声音带着哭腔,“我娘……我娘她……看到我爹了!”
赤岳心头猛地一跳。木根爹去年进山采药,失足跌落山崖,连尸首都没能找到。
“就在……就在鸡埘那边……”木根指着院子角落,“天刚蒙蒙亮,我娘起来喂鸡,就看到……就看到我爹穿着落崖时那身破衣裳,湿漉漉的,站在那里,对着她笑……就那么直勾勾地笑着……我娘一喊,他……他就不见了!”
阿桂婶哭嚎着:“是他啊!就是那个死鬼!他身上还在滴水啊!他是不是怪我没给他收尸啊!我的那个天啊……”
周围的村民闻言,更是骚动不安,脸上恐惧之色更浓。亡魂归来,这在他们朴素的世界观里,是极其不祥的征兆。
赤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阿桂婶描述的鸡埘位置,那里地面有些潮湿,但并非水迹,而是一种阴冷的、类似露水的气息。他集中精神感应,果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即将消散的魂力波动,带着溺水者的窒息感和对家人的眷恋。
又一个!而且是在大白天,以近乎显形的方式出现!这说明阴阳界限的松动正在加剧,渗漏点不止村口一个,而且这些亡魂的出现,开始直接干扰到村民的正常生活,引发更大的恐慌。
“不是阿桂叔怪你,”赤岳转身,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对阿桂婶和围观的村民说道,“是……是地气出了些问题,让一些本该安息的先人,暂时迷了路。他们不是来害人的。”
他的话并不能完全打消人们的恐惧,但至少提供了一个解释,让骚动稍微平息了一些。赤岳知道,必须尽快采取更有效的措施。被动地等待亡魂出现,再用烈阳草和赤菽灰驱散,只是治标不治本,而且随着界限进一步松动,可能会出现更强大的、或者带有怨气的灵体,那时就危险了。
他回到稷伯的小屋,看着昏迷的老人,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他翻出稷伯珍藏的、那些记载着古老仪轨和草药知识的兽皮卷,希望能找到应对之法。同时,他让石柱和阿木带人,在村落周围,尤其是几个感觉上地气异常阴冷的地方,都撒上赤菽灰,并悬挂烈阳草束,希望能暂时稳固一下阳间的气息,阻隔阴气的渗透。
整个白天,赤谷村都笼罩在一种紧张不安的气氛中。人们劳作时心不在焉,眼神不时惊恐地瞟向四周的阴影。孩子们被严格限制在自家院落里,不敢外出玩耍。
夜幕再次降临。这一次,赤岳没有守在村口,而是选择了村落中央,那口据说连接着地下水源的老井旁边。这里位于村落布局的核心,也是他感应中,地脉灵流在村内交汇的一个点。他盘膝坐下,将几束晒干的、气味浓烈的驱邪艾草和烈阳草放在身边点燃,又在自己周围用赤菽灰画了一个圈。
他不再仅仅依靠外物。他要主动沟通地脉,尝试引导那微弱的生机,在这阴阳失衡的村落里,建立起一个临时的“屏障”。这很冒险,他的力量太弱小,稍有不慎,可能反被那阴寒的归墟气息侵蚀。但他必须尝试。
夜色渐深,寒意再起。这一次,亡魂出现的范围不再局限于村口。村落里,偶尔会传来一两声压抑的惊呼,或是犬类不安的吠叫。有守夜的族人看到模糊的白影在巷口一闪而过,有睡梦中的人感觉冰冷的呼吸吹在脖颈上。
赤岳紧闭双眼,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意念如同纤细的蛛丝,深入脚下冰冷粘稠的地脉灵流,努力地、艰难地,试图从中剥离出一丝丝温暖的、属于“生”的力量。这过程如同在冰河中淘取金沙,异常艰难。那归墟的冰冷意志无处不在,不断干扰、侵蚀着他的努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到精神力即将耗尽,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一丝温和力量的叹息。那叹息并非来自耳边,而是直接响彻在他的心湖,带着一种熟悉而又遥远的慈祥与守护之意。
是瑶姬娘娘?还是……父亲(姜石年)遗留的天地意志?
这声叹息如同春风拂过冻土,赤岳感到一股微弱但精纯无比的暖流,不知从何处而来,悄然汇入了他几乎枯竭的意念之中。他精神一振,趁机引导着这股暖流,混合着自己凝聚起的那一丝地脉生机,缓缓扩散开来。
以他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温暖的涟漪,如同水波般荡漾开去,虽然范围不大,仅仅笼罩了村落核心区域,但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村落里那些细微的阴冷气息,如同冰雪遇到阳光,迅速消融。几声若有若无的、带着释然意味的叹息在夜风中飘散。那些徘徊在村落边缘、试图侵入的灰白雾气,仿佛遇到了无形的墙壁,停滞不前,最终缓缓退去。
这一夜,村落核心区的村民,罕见地没有受到亡魂的惊扰,睡了一个相对安稳的觉。
当黎明再次来临,赤岳几乎虚脱地倒在地上,脸色苍白,但眼中却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他成功了,虽然只是暂时的,小范围的。而且,他似乎……并非独自在战斗。
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向东方初升的朝阳,又看了看脚下的大地。
魂兮归来,却非归家,而是被拖向永恒的寂灭。他不能让这样的事继续发生。他必须找到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为了稷伯,为了赤谷村,也为了那些迷失在阴阳之间的可怜魂灵。
他需要更多的知识,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或者……需要找到能够修复这阴阳界限的“人”。
他想起稷伯昏迷前提及的“昆仑”。或许,那缥缈的仙境,是唯一的希望所在。但如何前往?那地脉传讯,还能再次尝试吗?在见识了归墟力量的可怕后,他不敢轻易冒险。
就在赤岳陷入沉思时,石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岳娃子!不好了!村外……村外林子里,发现了好多……好多脚印!不是人的,也不是野兽的!湿漉漉的,带着河泥和水草!”
赤岳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亡魂的影响,已经开始显现出更实质化的迹象了吗?
新的威胁,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