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林如月推辞,网兜就硬塞进了她怀里。王大妈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无非是“别让人欺负了”、“干活别傻实在累着自己”、“夜里关好门”。那些话又直白又硬邦,砸在人心里,却沉甸甸地发烫。临走,王大妈站在门口,挥着手:“安顿好了来个信儿!听见没!”夕阳把她微胖的身影拉得很长。
最后去看望的是铁柱爷爷和铁柱奶奶,林如月到了他们家门口,发现房门大开着,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缝着像是二小子李建军的衣服,不时看看时钟,像是专程在等她。
林如月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奶奶,”把手里拎着的糕点放在餐桌上,蹲在铁柱奶奶面前看着她。
老人低头看着林发中月,眼神浑浊却透着了然。她没多问,也没多说,拉着林如月的双手,让她坐在沙发上,转身到房间里拿出一个厚厚的、针脚细密的布鞋垫,塞到林如月手里。
“山里潮,垫厚实点,脚不疼。”老人的声音像风吹过干枯的玉米叶,沙沙的,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林如月接过那鞋垫,千层底,纳得密实坚硬,一针一线都是功夫。她攥紧了,那粗布的触感摸着掌心。
“谢谢奶奶。”她声音有点哑。
老人只是摆摆手,没有过多叮嘱,“好好活着......”。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户,落在老人花白的鬓角,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林如月抱着苹果,揣着鞋垫,带着有些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家。
明天,她就要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但身后这些灯火,这些嘱托,让她觉得,这条路,似乎也不那么孤清了。
夜色,终于温柔地落了下来。
林如月仔细清点着她的行囊。几件打补丁但干净的衣服和之前跟林如兰一起买的生活用品,楚明彦送的笔记本和钢笔,买书藉后剩下的一千元钱和票据,之前妇联替她向林志国要的五百元已经全部用来购买书籍,
现在最沉重的、也是她最珍视的财富——那一大捆关于土地和庄稼的书籍。
这些书,不仅是知识,更是她的底气,是她面对未知生活的勇气来源。她相信,只要双手不懒,头脑不空,无论脚下的土地多么贫瘠,她都能用自己的汗水与智慧,种出希望的新芽。
她的行囊里,装着一个清白的过去,和一个用知识武装起来的、充满力量的未来。
初秋的晨光透过糊窗的旧报纸缝隙,在狭小的房间里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浮动。林如月坐在床沿,面前是两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行李:一只是洗得发白的大大帆布背包,另一只是用麻绳捆扎好的旧木箱。
屋子里异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与不久前那鸡飞狗跳、咒骂哭嚎的喧嚣相比,这份寂静显得格外珍贵,甚至有些陌生。但这正是她想要的——一种彻底的、尘埃落定后的清静。
林志国此刻应在通往劳改农场的囚车上,或已在某片盐碱地里挥汗如雨,用苦役洗刷他的贪婪与卑劣。杜桂芳和王宏伟则像两只互相撕咬的落水狗,蜷缩在城市的某个肮脏角落,在贫困与怨怼中煎熬,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折磨,再也无暇也无力将爪牙伸向她。
所有的喧嚣都已落幕,所有的罪孽都已各得其所。
林如月缓缓站起身,目光最后扫过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墙壁上还有林志国发火时砸出的凹痕,门框上还有她一年年刻下的身高印记,角落里似乎还残留着杜桂芳虚伪的关切和林如兰骄纵的吵闹……但这些,都如同褪色的旧画,再也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任何波澜。
她走到床前,把藏在被褥下的东西拿出来,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几张盖着红色公章的文件:她的户口迁移证明、下乡插队批准书、以及厂里出具的关于她居住权处理的说明函。
这些薄薄的纸,是她与这个“家”最后的法律羁绊,也是她通往新生的凭证。她将它们小心翼翼放入贴身的衣袋里,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踏实。
然后,她拿起靠在墙边的那把生锈的剪刀。冰凉的触感传来,她低头凝视着它。锈迹斑斑,却依旧坚硬锋利。它陪她度过了最惶惑无助的岁月,是她无声的武器和最后的依靠。它见过黑夜的肮脏,也斩断了缠身的荆棘。
她找来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地、缓慢地将剪刀上的每一处锈迹擦拭。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这不是告别,而是洗礼。洗去的是过往的阴霾与挣扎,留下的是淬炼后的坚韧与锋芒。
擦净的剪刀在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微光。她将它用布包好,郑重地放入了木箱的最底层。它不再是一件需要时刻握在手中的防御武器,而是成了一段铭刻于心的记忆,一种深植于骨的勇气象征。她知道,未来的路,更需要的是知识、劳动和智慧,但这把剪刀所代表的不屈与果决,将永远是她心底的力量之源。
她背上大大的帆布包,提起沉重的木箱——里面大半是她的“宝贝”农业书籍。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痛苦回忆却也见证了她最终胜利的小屋,没有丝毫留恋,转身,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昨天林如月已经跟王大妈、玉莲婶、铁柱爷奶已经做了告别,今天想独自一人悄悄离去,不想看到难舍的离别场面。
今天就要踏上另一段全新的旅途,推开门的刹那阳光顷刻间扑面而来,温暖而明亮,驱散了身后屋内的所有阴冷与晦暗。
她深吸一口秋天清冽的空气,迈步而出,反手轻轻带上了门。那一声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像是一个清晰的句号,彻底终结了一个时代。
她步伐稳定,腰背挺直,走向巷口,那里有接知青去集合点的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