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春,三月的桃花溪畔,桃红柳绿,春意盎然。溪水淙淙,夹杂着远处船夫的号子声和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在春风中荡漾。
“这桃花溪的景色可真是美啊!”张露兰放下画板,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空气。她穿着省城艺专统一的白色短衫配黑色长裙,齐耳的短发在春风中轻轻飘动。
沈凝君正专注地在画板上涂抹,闻言笑道:“可惜我只有两只手,画不尽这万亩桃园的风光美景。”
两人相视一笑,忽然发现同行的陶侍春不见了踪影。
“咦?侍春呢?”张露兰四下张望。
“侍春!”沈凝君提高声音喊道。
不远处,陶侍春举着画板从桃林中转出,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露兰,凝君,快来看!”
她展开手中的画作,画面上飞桥横跨溪水,石矶旁泊着渔船,漫天桃花随风飞舞。陶侍春轻声吟道:“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画得真好!”张露兰赞叹道,伸手接过画作仔细端详。
“这是飞桥!”沈凝君指着画面一角。
“这是石矶!”张露兰接道。
“还有这满天飞舞的桃花!”两人异口同声。
三个女孩嬉笑着追逐打闹,笑声在桃林中回荡。闹够了,她们各自找了合适的位置,继续描绘眼前的美景。
忽然,一阵清脆的笑声从溪边传来。两个梳着麻花辫、穿着白底碎花褂子的村姑出现在溪畔。为首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明眸皓齿,在桃花的映衬下宛如桃花仙子。她手里拿着绣花绷子,正和同伴追逐嬉戏。
“这是哪里来的桃花仙子啊!”张露兰看得入神。
沈凝君也放下画笔:“真美!”
那少女似乎察觉到了目光,羞怯地躲到同伴身后:“阿芸姐,你看,那边是城里的女学生!”
“女学生怎么了?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阿芸笑道。
“你看她们的头发,剪得真好看!”少女小声说。
“你喜欢你也剪去,看我娘不打断你的腿!”阿芸打趣道,又低头看自己的绣品。
少女凑过去:“阿芸姐,你的桃花绣得越来越好了!”
“哟,方家绣庄的女秀才居然夸起我来了?”
“我哪是什么女秀才,要说绣得好,谁能比得上方老太太呢!”
阿芸点点头:“可不是嘛!那年老太太十八岁,绣了幅《百里桃园春满天》,在城里卖了个好价钱,方家就此下聘结良缘。从此小小绣女一步登天,绫罗绸缎随便穿,山珍海味吃不完。”
少女却摇摇头:“我却不羡慕。人生贵贱各有缘,我只愿绣出杨柳舞翩翩,绣得溪水鸣溅溅。”
这边陶侍春望着那少女出神。张露兰和沈凝君见状,相视一笑,拉着她向两个村姑走去。
“姑娘有礼了。”张露兰学着古人的样子作揖。
少女吓得又往阿芸身后躲:“阿芸姐,她们要干什么?”
“小姐们有事吗?”阿芸警惕地问。
陶侍春上前解释:“我们是省立艺专的学生,来此采风写生。见两位姑娘在此,想邀你们一同赏春。”
“不行!”少女脱口而出。
“为什么?”张露兰不解。
阿芸代为回答:“我娘说不能跟女学生说话,说女学生都是......”
“都是什么?”沈凝君追问。
少女怯生生地说:“姨母说女学生都是妖怪变的!头发剪得像扫帚,走起路来晃来晃去,不念子曰诗云,满口洋文。出门不走路,钻进匣子里到处跑。喝奶不养牛,磨成面粉装罐里。看戏不用活人唱,鬼影拓在白布上......”
三个女学生听了哈哈大笑。陶侍春望着少女明媚的笑靥,心中忽然一动。这个淳朴的乡下姑娘,不施脂粉却比城里那些浓妆艳抹的小姐们更加动人。
“你叫什么名字?”陶侍春柔声问。
“我叫阿绣。”少女羞涩地回答。
“阿绣......”陶侍春轻声重复,仿佛要把这个名字刻在心里。她看着阿绣手中的绣品,忽然发现上面的图案竟与自己方才所画的如出一辙。
“真巧,你绣的正是我画的景致。”陶侍春展开自己的画作。
阿绣惊讶地睁大眼睛:“真的呢!飞桥、石矶、渔船,还有这满溪的桃花......”
两人交换了作品,四目相对时,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和欣赏。
“阿绣妹妹,这幅画送给你。”陶侍春说。
“那......我这幅绣品也送给姐姐。”阿绣红着脸递过绣品。
张露兰和沈凝君识趣地退到一旁。溪水潺潺,桃花纷飞,两个少女站在春光里,一时无言。
“阿绣今年多大了?”陶侍春打破沉默。
“十三岁。姐姐呢?”
“我十九了。”陶侍春笑道,“那你该叫我一声姐姐。”
阿绣甜甜地叫了声“姐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黯淡下来。
“怎么了?”陶侍春关切地问。
阿芸插话道:“前两天媒婆来给阿绣批八字,说她将来要当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呢!”
“哪个大户人家?”陶侍春心头一紧。
“还能有谁,方老太太看中阿绣了呗。”
陶侍春脸色骤变:“方老太太?她那个抽大烟的儿子?”
张露兰也惊呼:“什么?要把阿绣嫁给那个痨病鬼?”
阿芸急忙辩解:“别听她们胡说!什么大烟鬼痨病鬼的......”
但阿绣已经脸色煞白,眼中含泪。陶侍春握住她冰凉的小手:“阿绣妹妹别怕,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嫁给那种人。”
阿绣却挣脱她的手,扑进阿芸怀里抽泣起来。
“唉,我们女人的命,就像这溪里的落花,飘到哪里算哪里。”阿芸叹息着搂住阿绣,“走吧,我们回家。”
阿绣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陶侍春:“谢谢姐姐的好意,你们一定会有好报的......我们走了。”
望着阿绣远去的背影,陶侍春攥紧了手中的绣品。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救这个如桃花般明媚的少女脱离火坑。可她不知道的是,命运的河流早已将她们推向不可预知的方向。就像阿芸说的,女人的命运,终究不过是随波逐流的落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