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花下说前因 清水寺里卜后缘
此后旬日,京都的梅雨季淅淅沥沥未歇,周珏却如报春的燕子般日日造访松琴亭。这日他抱着个青瓷花盆跨过门槛,雨珠顺着军装肩章滚落,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痕迹。琴小姐看这个。他将花盆置于窗台,六瓣紫花在晨光中舒展如蝶,帝国大学温室新培育的桔梗,中国古籍里叫它六角荷
琴妤的指尖刚要触碰花瓣,忽听他轻声念道:《本草纲目》载,此花配茯苓煎服,可解相思之苦。她浑身一颤,三味线的弦地断了一根。这偏方是周瑜当年在柴桑军中告诉她的,那时他握着从曹军营寨缴获的桔梗干花,说等打下江陵就还她一个太平盛世。
您怎知...琴妤抬头,正对上周珏灼灼的目光。他从内袋取出张泛黄素描,画中女子拈花立于秦淮画舫,眉眼与她如出一辙。这是我在南京夫子庙看到的香君像。他的拇指摩挲着画纸边缘,那日暴雨倾盆,我躲进庙里避雨,抬头就见这尊雕像——她的手势,和您调弦时一模一样。
窗外忽起狂风,桔梗花在风中剧烈摇摆。琴妤转身整理琴案,却见周珏的手掌覆上她手背:琴小姐的手指有薄茧,像是常年抚琴之人。可南京的雕像...他话音未落,院外传来阿部夫人的尖叫。
五个穿墨绿色军装的男子踹开竹门,为首的少佐踩着木屐踏碎青苔:支那人滚出来!帝国大学的中国留学生都是间谍!他腰间的军刀在雨中泛着寒光,刀柄上刻着的菊花纹章沾着泥水。
周珏将琴妤护在身后,少佐却突然盯着三味线冷笑:曲有误,周郎顾?他用生硬的中文念道,刀锋地劈向琴架,肮脏的支那文化!琴妤尖叫着扑上去,发间的银钗被刀气震落,青丝如瀑散开。周珏一个箭步夺下太刀,反手将少佐甩进池塘,水花溅起三尺高。
快走!他扯着琴妤奔向后门,身后传来枪声。雨幕中,琴妤的和服下摆沾满泥浆,怀里的三味线却抱得极紧。经过三年坂时,她发间的银钗突然顺着石阶滚落,叮叮当当撞在青石板上,像一串破碎的更漏。
公子留步!苍老的声音刺破雨幕。穿灰布褂的老妇攥住周珏手腕,枯枝般的手指在他虎口处按压:老身看您印堂发黑,三日内必有血光之灾。她浑浊的眼球突然转向琴妤,嗓音变得尖利:这位娘子...老身数百年年前在江东见过您!
琴妤脚下一软,几乎跌坐在地。这老妇的关西口音,与东汉末年那个给她算命的巫婆一模一样!那年建安十三年,周瑜率军攻打江陵,她在营帐外遇到个云游巫婆。那巫婆盯着她的掌纹说:三世情缘,两世别离,第三世若能共饮孟婆汤,或可破这命数。
您认错人了。周珏皱眉要抽回手,老妇却突然掐住他腕间穴位:公子可曾梦见过烽火连天?可曾在战场上见过穿红衣的女子?她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周珏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清水寺的钟声恰在此时响起,惊散了雨中的幻影。老妇突然松开手,踉跄着退入雨幕:记住,明日祗园祭的烟火...能照见前世...她的声音被雷声吞没,身影转眼消失在巷尾。
别听她胡说。周珏用袖口擦去琴妤脸上的雨水,却发现她泪流满面。他拉着她跑过鸭川,河水在雨中翻涌如怒龙。观音堂前,他买了个朱红同心结,认真系在她腰带上:家父说周家男儿认定的事,九死不悔。他的泪痣在雨中泛着微光,与记忆中周瑜左眼的那颗如出一辙。
琴妤突然抓住他手腕:明日是祗园祭前夜,我带您看件东西。她带着他穿过八坂神社的鸟居,在神乐殿后的老槐树下停住。树根处埋着个铁盒,她用银钗撬开锁扣,里面是半块玉佩和一封泛黄信笺。
这是...周珏拿起玉佩,背面刻着字。信笺上墨迹斑驳,却依稀可辨:妤卿亲启,建安十三年冬,瑜率军攻江陵,恐此去不归,特留玉佩为证。若来世相逢,当以桔梗花为信...
雨突然停了。周珏抬头,见琴妤正将玉佩与他腰间的半块拼合,严丝合缝。远处传来祗园祭的锣鼓声,烟花在琵琶湖上空炸开,照亮了两张泪流满面的脸。
当年巫婆说...琴妤哽咽着,说第三世若能在烟火下共饮孟婆汤...
周珏突然吻住她的唇。烟花在他背后绽放,像千万朵桔梗花同时盛开。神社的巫女敲响太鼓,声浪震落槐树上的积水,滴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这次我不会放手。他低声说,哪怕要喝十碗孟婆汤。
琴妤笑了。她从盒底取出个小瓷瓶,里面是桔梗与茯苓的干花:这是周瑜当年留下的方子。她将花瓣撒进周珏掌心,现在,该我们续写这第三世的故事了。
远处,算命老妇站在神社屋顶,望着相拥的两人。她从袖中取出面铜镜,镜中映出的却是东汉末年的场景:周瑜披甲执剑,琴妤红衣似火,两人在战火中诀别。
终于...老妇喃喃道,铜镜突然裂成两半,这一世,该有个好结局了。她化作青烟消散,只留下片桔梗花瓣飘落在神社的灯笼上。
而此刻的琵琶湖畔,周珏正用三味线弹奏《长河吟》。琴声与波涛共鸣,惊起一群白鹭。琴妤靠在他肩头,望着水中倒影里交叠的两人,忽然觉得这千年的等待,或许只为等待这一刻的烟火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