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云。”
燕屹一手扶着假山石,手指关节发白,气息不稳,头发散乱,一张漂亮面孔冻成了青萝卜,呼吸间重重一吸鼻涕,像是要哭,又像是要伤风。
他穿一件素色道袍,从领口能看到胸膛,从袖口能看到上臂,滚出满身的泥和灰,赤脚穿鞋,鞋面黑乎乎的,从里到外透露出崩溃和狼狈。
他看琢云的目光是心有余悸,说话的声音像是被烟呛过,呕哑嘲哳——寅时末,军巡铺吹响火哨,他翻身坐起,没穿中衣,只裹了一件道袍,赤脚趿拉着鞋查探消息,得知纸场起火,脸色急遽发白,进东边园子一看,琢云不在。
他匆忙出去,走到六角亭边,停下来提起鞋跟,系上衣带,翻墙出门。
火哨声一阵比一阵刺耳,街上凌乱,不断有军巡铺的官兵出城,带着水车、水袋、梯子、水桶、麻搭、火叉等物,赶往城外。
赁马的铺子没有开门,他两条腿跟着跑,起先闭紧嘴巴,后来张开嘴,口中呼出成串的白气,耳边风声呼呼,面热耳赤,脚下从坚硬的三合地面变成崎岖泥泞道路。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火场。
火场一片狼藉,纸场被夷为平地,望火楼倒塌,林子里火还未熄,目光所到之处一片焦黑,遍地污水。
救火官兵从纸场中抬出尸体,一具接一具,一些尸体佝偻着,蜷缩成一团,掰不开,只能这么放倒,一些笔直焦黑,铁甲和皮肉融为一体,少数几具尸体面目完整,还能分辨身份。
没有活人。
他抓住一个官兵,一只手撑到自己头顶上方,语气焦急:“有没有看到一个姑娘?这么高。”
官兵摇头,他头脑一片空白。一口热气跟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心一直往上提,仿佛已经不在嗓子眼,而是蹦出去,滚到了火中,令他焦灼、壅塞、失魂落魄。
没事——他自我安慰。
琢云武艺高强,活得惊心动魄,不会死的如此潦草。
也许她已经回家,他抄的近路,她走的大道,两人擦肩而过。
他跌跌撞撞往回赶,翻墙进园子,先去屋子里找,见她没有回来,正准备再去严禁司找,就听到了水响。
他冲出来,看见琢云,一颗心落回腔子里,随后在腔子里一阵乱蹦。
琢云脸色煞白,满身是血,袖子丢了一只,失去衣袖的那条手臂擦去很大一块皮肉,血肉模糊,左手手背上皮开肉绽。
还有水泡。
她仿佛不知道痛,还在摇水,清晨的井水,凉的刺骨,她淋自己满头满身。
琢云扭头看他一眼,张开嘴巴,喊了一声“弟弟”,嗓音虽然沙哑,但还能听清楚。
燕屹走到她身边,用力看她的脸:“疼不疼?”
他一问,琢云才察觉到痛,但痛的不厉害,只是像钝刀子割肉,连绵不绝。
“不痛。”她迈步往里走。
燕屹跟着她,走到花径上,就大喊留芳,给琢云先换衣服,自己去请大夫。
琢云摆手:“轻伤,不用请大夫。”
留芳从耳房走出来,见她这幅模样,惊叫一声,抬腿就跑,进屋找出一套干净柔软的半旧衣裳,搭在竹笼上,等琢云跨过门槛,“砰”一声关门。
“姑娘别坐。”她先拆开琢云湿漉漉的头发,用帕子擦去滴水,随后包起来。
琢云解下刀,放在桌上,一声咳嗽冲出来,她拿手帕一抹,看也不看,丢在桌上。
留芳看到帕子上有血丝和黑灰,心里一凉,手解开她的腰带,褪下裤子,一点点撕下短衫,脱去抹胸:“姑娘抬脚。”
琢云依言抬脚,让留芳脱去鞋袜。
留芳掏出手帕,擦去她身上水渍,先穿抹胸、裤子,再穿干净鞋袜,随后系上百叠裙,套上一件大袖长衫:“姑娘坐,我去烧热茶。”
“先拿花椒水来和刀伤药来。”
“是。”
她抱起脏衣物,急匆匆开门,就见燕屹走了回来:“大爷先看顾着,我去大厨房拿花椒水。”
燕屹点头,走进屋中,见琢云正拿帕子擦湿头发。
“我来。”他接过帕子,走到琢云身后,一手捞起头发,一手拿帕子一点点擦拭,帕子湿透,他扔在桌上,从竹笼上取下一块干净的,继续擦。
如此换了三块丝帕,擦到头发半干,他再换一块帕子,在水盆里浸湿、拧干,走到琢云身边,弯腰伸手,用大拇指按着帕子,给她擦眉里干涸的污血。
一下接一下,他蹭红了琢云的眉毛,直起身重新洗干净手帕,他蹲到她身前,一只手抓住她的手掌,另一只手擦去她指腹上黑色污垢。
留芳端着两只大莲花碗回来,在门口赶走小灰猫,放好花椒水,她去耳房又预备一盆盐水端进屋中。
她轻车熟路,用盐水洗手,细布擦手,找出剪刀、太乙膏,点燃油灯,展开几块大小不一的白色细布。
燕屹坐到四方桌对面,恢复往日的颓唐懒散,两条腿伸出去,一只手肘架在桌上,手掌撑着额头,眼角耷拉,开始犯困,并且鼻子发痒,想打喷嚏。
留芳开始烧剪刀,动作娴熟,真的要动手时,端着花椒水的手忍不住一颤——手背上伤口深而且脏,满是黑色灰尘,想要弄干净,必须得伸到里面去。
“给我。”燕屹抬眼,站起来。
留芳松一口气,拿来银索攀膊,给燕屹束袖。
燕屹洗手,擦干,拿一小块白色细布卷起来,浸在花椒水中,拿起来塞进伤口,转一圈再拿出来。
留芳替琢云害疼,心麻手麻,干脆走出去,烧姜茶,准备早饭。
燕屹一点一点清理干净,均匀抹上太乙膏,包起细布,裁出来一根长条布带包扎。
他刺破水泡,再抹花椒水,包扎,动作快,避免琢云漫长细碎的受罪,同时动作很轻柔,仿佛她是一幅古画、名作,纸张脆弱,稍一用力就会四分五裂。
停下手,他后背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道袍本来宽大空洞,一出汗,就冷嗖嗖的,更加难受。
他再次洗手:“琢云?”
琢云没回答,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声音。
他连忙蹲到她身边,两手搭放在她膝上,抬头一看,就见琢云牙关咬的死紧,满头冷汗,两只眼睛死死瞪着,忍住一切痛楚。
燕屹站起来,毫无预兆的,一滴泪从他眼睛里滚落,掉在地上,摔做八瓣,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