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里飞在临波渡休整了三日。张老三带着王癞子、李麻杆仔细修补了船体被水匪钩索拉伤的痕迹,更换了磨损的缆绳,又补充了足量的淡水和米粮。
洛灿和夏璇也利用这段时间,在渡口补充了必要的药材和替换衣物。
第四日清晨,晨雾未散,浪里飞便再次起锚,顺流而下,驶离了烟火气浓郁的临波渡。
接下来的航程相对平稳。江面开阔,水流和缓,两岸沃野千里,村落星罗棋布,时常能看到成片的漕运船队缓缓驶过。
张老三恢复了往日的活络,不时指点着两岸的风物,王癞子和李麻杆也轻松了许多,仿佛猿啼峡的惊魂已成了遥远的记忆。
约莫二十日后,江水的颜色开始变得浑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黄褐色。
空气中弥漫的也不再是清新的水汽和泥土芬芳,而是一种刺鼻的粉尘味,混杂着汗臭、劣质酒气和某种金属矿石特有的生涩气息。
两岸的地貌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肥沃的平原,而是大片大片裸露的、被水流冲刷得沟壑纵横的砂砾滩涂。
金沙集,到了。
还未靠岸,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便已扑面而来!
目之所及,浑浊的江面上,密密麻麻停泊着无数形态各异的船只。最多的是简陋的平底淘金船——船身宽大低矮,船头或船尾装着巨大的、用粗木和铁链绞动的摇床。
穿着破烂短裤、赤膊精瘦的男人们站在齐腰深、冰冷浑浊的江水里,弓着腰,奋力地用铁锹将河床的砂石铲进巨大的筛网,再倒入摇床。
沉重的摇床在绞盘带动下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嘎吱——哗啦”声,浑浊的泥水不断从两侧排出,留下沉重的砂石在木槽里被水流反复冲刷。
他们的皮肤被烈日和江水浸泡得黝黑皲裂,指甲缝里嵌满了黑红的砂砾,眼神麻木而疲惫,只有偶尔在筛网底部看到一点可疑的金黄色闪光时,才会爆发出瞬间的狂喜,随即又被更深的焦虑取代——这点金沙,离偿还沉重的工具租金和债主的利钱还差得远。
岸上则是另一番景象。沿着泥泞不堪的江岸,杂乱无章地搭建着无数低矮的窝棚、简陋的木板房和粗糙的石屋。这些建筑大多破败不堪,屋顶覆盖着油毡或茅草,墙壁糊着泥巴。
采砂场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巨大的铁斗从江底挖起成吨的砂石,通过传送带运送到岸上堆积如山的砂石料堆。粉尘如同黄色的浓雾,笼罩着整个集镇,无处不在,呛得人喉咙发痒,眼睛发涩。
街道上挤满了人。除了那些刚下工、拖着疲惫身躯、满身泥浆的淘金客和采砂工,更多的是赌坊和酒肆。
烧酒的辛辣气味和赌徒们声嘶力竭的吆喝声、叫骂声、狂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病态的狂热。
穿着花哨、眼神凶狠的打手抱着膀子站在赌坊门口,腰间鼓鼓囊囊。偶尔有输得精光、被扔出来的赌徒瘫在泥地里嚎啕大哭,很快又被巡街的、疑似某个帮派成员的人粗暴地拖走。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贪婪、暴力和一种被粉尘包裹的、短暂的、醉生梦死的狂欢气息。这就是金沙集,一个被黄金梦扭曲了的、在泥泞与粉尘中挣扎的畸形之地。
浪里飞艰难地在拥挤的船只间找了个靠近下游、相对不那么混乱的临时泊位。刚靠稳,张老三就迫不及待地搓着手,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兴奋和不安的油滑笑容,凑到洛灿和夏璇跟前,“洛爷,夏姑娘!这金沙集到了!您二位要不要上岸转转?见识见识?不过可得小心点,这地方鱼龙混杂,三只手多,坑蒙拐骗的更多!”
他顿了顿,眼睛瞟着岸边最大、最喧嚣的那间挂着富贵坊破烂旗幡的赌坊,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点央求,“那个……俺老张想……想去碰碰手气,就一会儿!保证不耽误明儿开船!您二位看……”
洛灿看着张老三眼中闪烁的贪婪光芒,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夏璇则直接问道,“张老大,你身上有钱?”
“有!有!”张老三拍着胸脯,从怀里掏出几个碎银角子和一小串铜钱,嘿嘿笑道,“在临波渡刚结的上一趟短脚运费,够玩几把小的!赢了给二位买好酒!”
夏璇还想说什么,洛灿却淡淡开口,“一个时辰。过时不候。”他知道堵不如疏,强行禁止反而可能节外生枝。
“得嘞!谢洛爷!一个时辰,保管回来!”张老三大喜过望,把舵交给王癞子,自己则像条泥鳅般,灵活地跳上岸,一头扎进了弥漫的粉尘和人流中,目标直指富贵坊。
洛灿和夏璇没有立刻下船。两人站在船头,默默观察着这片混乱的集镇。浑浊的江水拍打着船身,空气中刺鼻的粉尘和噪音令人烦躁。
“此地戾气深重。”夏璇轻声道,目光扫过那些麻木的淘金客和狂热的赌徒,“那河神发怒的流言,恐怕并非空穴来风。人心惶惶之地,易生妖异。”
洛灿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岸上那些抱着膀子,在码头区域来回逡巡的彪悍汉子,他们腰间大多别着短棍或匕首,衣襟上隐约可见一个蝎子形状的粗糙绣纹。“看到那些人了?应该是此地的地头蛇。我们上岸,一切小心。”
两人刚踏上泥泞的江岸,立刻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不怀好意的贪婪。他们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整洁和气质,在这里如同黑夜里的萤火虫。
他们避开主街的赌坊酒肆区域,沿着相对冷清的江岸边缘行走,观察着那些淘金船和采砂场运作。
时间一点点过去。约定的一个时辰将至,却不见张老三的身影。
就在两人准备返回泊位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连滚爬爬、跌跌撞撞地从富贵坊的方向冲了过来,正是王癞子!他脸上带着惊恐,衣服被扯破了好几处,冲到洛灿和夏璇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不……不好了!洛爷!夏姑娘!老大……老大他出事了!”
“怎么回事?”洛灿沉声问道,眼神一凝。
“老大……老大在富贵坊手气背,输……输光了本钱,还……还借了沙蝎帮独眼沙爷的高利贷!”王癞子带着哭腔,“结果……结果又输光了!现在人被扣在赌坊里!独眼沙爷发话了,半个时辰内见不到三十两银子……就……就要老大一只手抵债啊!”他吓得浑身哆嗦,“李麻杆还在那看着,我……我拼命跑出来报信!”
三十两银子?!足够在临波渡买下一间不错的铺面了!
“带路。”洛灿的声音冰冷,听不出情绪,但熟悉他的人能感受到那平静下蕴藏的寒意。他迈步就向富贵坊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而坚定。
王癞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在前面引路。夏璇紧随洛灿身侧,心中念头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