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守仁连忙点头,跟上江岳的脚步。
两人绕过喧闹的飞机组装区,江岳随意地指着各处。
瞧见没,那边是木工棚,飞机翅膀的骨架都在那儿敲出来的。
那几个炉子是锻工棚,烧红了铁自己敲零件,缺啥造啥。
远处那排新挖的窑洞是炸药厂,动静大,平时别往那儿凑。
赵守仁努力地看着,记着。
空气中弥漫着煤烟、铁锈、木屑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耳边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锉刀摩擦声、还有技术工人们时不时爆发出的争论声。
和他熟悉的课堂、图书馆完全是两个世界。
江岳踢了踢路边一个报废的气门杆:
条件就这样。咱们这儿,不讲虚的,就一条,能解决问题就是好样的。
他们走到一处稍高的土坡上,俯瞰着这片忙碌的景象。
江岳眯着眼:
守仁啊,别觉得你眼下插不上手就着急。看看他们——
他指着窑洞方向:
张厂长经验足,手上功夫厉害,但理论差点意思。
鸿渐他们书本知识多,缺的是实际经验。
他俩凑一块,吵得越凶,这飞机就越厉害!
他又指向正小心翼翼测量着一个部件的工人,和旁边拿着本子记录参数的技工:
你看,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使劲。
你的方式,不是去拧螺丝,也不是去算公式。
江岳吐出一口烟,
是把这些都记下来。记下他们为什么吵,记下他们怎么失败又怎么爬起来,记下这架飞机是怎么从一堆废铁烂木头,变成能上天打鬼子的利器。
这不只是架飞机,守仁。这是咱们根据地里长出来的骨头和牙!
你得把这骨头怎么长的,牙怎么磨出来的,原原本本告诉后面的人,告诉外面的人!
赵守仁顺着江岳的目光望去,看着那些忙碌而专注的身影,看着那架初具雏形的狰狞飞机,胸膛微微起伏。
他忽然明白江岳让他的真正含义。
那不是简单的记叙,是一种见证,一种参与。
他重重点头,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掏出笔记本和铅笔,眼神不再彷徨。
我知道了,江队长。我从现在就开始记。
江岳笑了笑,把烟头掐灭:
成!那你先自个儿看着,记着,我再去看看那帮家伙吵出啥结果没。
他转身朝窑洞走去,留下赵守仁一个人站在土坡上。
赵守仁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金属和汗水气味的空气,打开笔记本,铅笔尖在纸面上稍作停留,然后快速地划动起来。
夜色像一口大锅,倒扣在小王庄的山峁峁上。
四下里黑得扎实,只有后山那块平整的土场中央,跃动着一团篝火,劈啪作响,照亮几张沾着油汗的脸。
江岳拎着那只肥野兔和山鸡回来时,张文书已经带着人把火生得旺旺的。
刘工不知从哪摸出几个蔫了吧唧的土豆,正往火堆边埋。
四个大学生围坐在火边,火光在他们还带着学生气的脸上跳跃,好奇又有点拘谨。
嚯!大队长好手段!这下有肉吃了!
张文书眼睛一亮,接过山鸡,利索地开始拔毛。
那手法,一看就是老手。
江岳把兔子递给刘工处理,自己把那两盒牛肉罐头打开,顿时代替了烤土豆的香气,引得人肚子咕咕叫。
他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瓶汾酒,用牙咬开瓶盖。
来!今天,给咱们这四位新来的秀才接风!提前庆贺咱们兵工厂,早些出来新玩意!
江岳给每人面前的搪瓷缸子或者罐头盒里都倒上一点汾酒,酒液在火光下漾着光。
咱这穷沟沟,比不得大城市。
没啥好招待,就这点野味,罐头还是大队长亲自去打来的。
别嫌弃,管饱!
张文书把串在树枝上的山鸡架到火上烤,油滴进火堆,滋啦一声,香气猛地窜起来。
陈鸿渐推了推眼镜,连忙说:
张厂家您太客气了!我们这几天看了……真是大开眼界!太震撼了!
王启明使劲点头,盯着那架在火光映照下更显庞大的飞机黑影:
在学校光知道公式,哪想过真能亲手参与造飞机!还是在窑洞里!
李振华搓着手,看着刘工熟练地翻转着兔子:
那发电厂,那些旧机器,你们能维护成那样,太了不起了!
刘工嘿嘿一笑,脸上皱纹舒展开:
有啥了不起?被鬼子逼的,被穷逼的呗!没零件,咱就自己车;没材料,咱就找替代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张文书灌了一口酒,辣得咂咂嘴,话匣子打开了:
说起来,最他娘解气的还是之前!咱用木头飞机,愣是把鬼子的机场给掀了!
他边吃边比划着:
就那种双翅膀的木头架子,蒙上布,偷偷摸到他们机场上头!
扔下边区造的燃烧弹,烧了整个太原机场!
火光映着他兴奋发红的脸膛:
咱就用这土办法,照样揍得他哭爹喊娘!
四个大学生听得眼睛发直,呼吸都急促起来。
想象着那些简陋的木制飞机无畏地扑向日军机场的场景,那种近乎原始的勇气和创造力,让他们心潮澎湃。
赵守仁握着笔的手微微发抖,忍不住问:
那……当时不怕吗?
怕?这你得问江大队长,他带队去的!
他拿起一根柴火棍,在地上划拉着:
三头怪,就是咱挨够了揍,琢磨出来的更狠的牙!以后,咱也要让鬼子尝尝被炸的滋味!
陈鸿渐深吸一口气,看着跳动的火焰,又看看远处黑暗中沉默而狰狞的飞机轮廓,喃喃道:
太不可思议了……这里的条件……和你们做的事……
王启明接口,语气带着无比的钦佩:
这不是简单的制造,这是创造!是在废墟上开出一条路来!
江岳笑着给众人又添了点酒:
路还长着呢!这大家伙能不能成,往后还得靠你们这些读书人,和老张、老刘他们一起,把这条路蹚宽了,蹚踏实了!
江大队长,您讲讲,怎么炸的鬼子机场?
那有啥好讲的,趁夜飞过去,天亮的时候,趁他们刚起床,把炸弹扔到飞机上面,简单!
几个大学生听着,纷纷表达不满,
这也太简单了,大队长,要是这么简单,我们在昆明,也不会三天两头躲飞机了!
张文书接着说,
那困难多了去了,回头我给你们讲讲,比如,保暖,那可是大冬天,时速两百多公里,还敞着篷,可以想象,飞行员得多冷!
篝火噼啪,肉香混着酒香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