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皮,目光沉沉地扫向垂手侍立的朱参谋长,声音干涩得像磨砂:
“朱参谋,八路……当真拿下了大同?这广播里说的,有几分可信?”
朱参谋长急忙上前一步,脸上同样写满惊疑,双手呈上另一份文件:
“钧座,广播确是如此宣告。
我方截获的零星情报也提及,八路军此次动用了飞机,并有威力极其惊人的火炮参战,疑似重炮。
第26师团司令部……确实已长时间失去联络,恐怕……情况不妙。”
阎老西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
“老弟!
八路向来擅长夸大其词,吹破天的事情还少吗?
岂能轻信?
莫说是飞机,你几时见过八路军有成建制的重炮?
那玩意儿能从黄土高坡里自个儿长出来不成?”
朱参谋长面露苦笑:
“这……卑职确实未曾亲眼得见。
我等一贯称其‘土八路’,概因其装备简陋,除少量步枪外,几无像样重武器。
此前情报仍显示,他们平均两人一枪,每枪不足五发子弹。
此番大同城高池深,鬼子重兵云集,怎会……怎会一朝陷落?
此事背后,定然另有蹊跷!”
“蹊跷?何止是蹊跷!”
阎老西声调陡然拔高,又强行压下,显得愈发阴沉,
“这潭水,深不见底!”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复杂,像是在努力找回一丝体面:
“无论如何,大同光复,于名义上,终归是我二战区的一场大胜!值得……庆贺一番。”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齿缝间挤出。
朱参谋长窥伺着脸色,小心翼翼接口:
“是,钧座,理应庆贺。
卑职这便去草拟通电,嘉奖此次大捷……”
“唉……”
阎老西蓦地长叹一声,脸上肌肉抽搐,军阀的本色暴露无遗,
“老弟,你怎还看不透彻?
这大同落在八路手里,远比在鬼子手中,于我更为不利!”
他猛地起身,背着手急促踱步,炭盆火光将他变幻不定的脸色映照得晦暗不明:
“鬼子占着,终究是客,迟早要走!
可八路占了……那便是心腹大患!
他们既已扎根,还能再吐出来?
这是痴心妄想!
这山西,往后怕是得要改姓了!”
朱参谋长屏息凝神,不敢妄言。
阎老西骤然止步,眼神锐利:
“贺电照发!措辞给老子客套周全,面子上的文章要做漂亮!但是!”
他话音陡然一转,透出狠辣决绝,
“反观我军其他几部,趁八路主力鏖战大同之际,奉命出击拓展防区,唯有他楚云飞的新七旅,畏缩不前,寸功未立!废物!”
朱参谋长一怔:
“钧座,您的意思是?”
“长官部必须有所申饬!天赐良机却不知把握,干什么吃的?必须略施薄惩!”
“是,卑职明白,即刻去电申斥楚旅长……”
“申斥?申斥顶个卵用!”
阎老西一挥手,脸上浮现出老辣算计的冷笑,
“楚云飞是员悍将,确有能耐,就是性子太独,不听调遣!光骂两句无关痛痒!先停他几天职!
让他好好面壁思过!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如此良机白白浪费,合该受罚!”
朱参谋长心头一凛,深知这是借机打压楚云飞这等不易掌控的将领,连忙躬身:
“是!卑职遵命!停职反省的命令,立刻下发新七旅!”
阎老西不耐烦地摆摆手。
待朱参谋长退下,阎老西独自佝偻着立在炭盆前,身影被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墙上摇曳不定。
他抓起那份广播记录,又扫了一遍,随即猛地攥紧,揉成一团,狠狠掼进炭盆!
火焰轰地窜起,瞬间吞噬了纸张,将他阴晴不定的面色照得一片诡谲。
屋内只剩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和他沉重压抑的喘息。
……
重庆,黄山官邸。
委员长倚在沙发里,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扶手。
那份宣告收复大同的电文就摊在眼前,他却视若无睹,面容沉寂如水,看不出丝毫喜怒。
室内极静,唯有壁炉中木柴偶尔迸裂的细微噼啪声。
他心中,实则已是惊涛骇浪。
大同……大同啊!
好!
打得好!
终究是中国军队光复了鬼子重兵驻守的坚城!
此讯传至国际,尤其对美、英等国,足可稍振声威,一雪前耻!
看看吧!
我国军队,亦能攻坚克难,摧城拔寨!
昔日所予之援助,并非徒劳!
日后索要飞机、重炮、美元,底气也更足些!
鬼子一个甲种师团遭此重创,实乃以往难以想象之战果。
美方常讥我军战力孱弱,而今,他们在太平洋岛屿苦战之际,我军却光复重镇!
华北鬼子部署必被打乱,或可稍缓正面战场之压力。
然……
此役乃是八路所为!
所有锋芒,尽被其攫取!
山西的八路军,何时竟有了这般战力?
飞机?
重炮?
从何而来?莫非……
真是北边那头北极熊暗中输血的结果?
此念犹如毒刺,扎得他心头锐痛。
阎百川那个老西,十足废物!
守不住山西基业,竟连趁乱渔利都不会!
坐视八路军尾大不掉!
大同一旦落入其手,八路军在华北便真成心腹大患了!
晋绥、晋察冀连为一体,兵员、粮秣、矿产……后患无穷!
思及此处,方才因盟邦或可增援而生出的些许热切,顷刻凉透,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胜仗固可喜,然这胜利由谁取得,才是真正的致命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