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插话:“我记得你说过有一回被你爸骂到顺着铁轨离家出走?就是那会儿的事吗?”
她捏捏他的手,看了他一眼,说:“对,那是高一暑假发生的事。我冲出家门,走到郊外,顺着铁轨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暮色四合,四顾茫然,我妈在后面问‘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吗’,原来她一直跟在我后面。”
他说:“咱妈真好!可惜,我没福!”
她笑了笑,不知怎么,看着有点凄惨。
他说:“你接着说,宝贝!”
她静了片刻,再吸一口气,说:“那时候我们劝我妈跟我爸离婚,不要他个活阎王了,我妈说‘你爸可怜得很,人生最好的二十年没了,现在又不得志,他心里苦得很。’她就没想过自己不是更苦?而且,这里面我爸难道没什么值得反省的个人的问题吗?张伯伯也是出身地主家庭,有个姑姑还嫁了上海的大资本家,可人家为什么不受他那样的摧折?能把自己的家人照顾的很好?一直到我妈退休,我上大学,我爸才渐渐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平息了胸中的不忿。算起来我妈这辈子,总共就过了十二年幸福的好日子——刚参加工作到57年的八年,退休到我劝她去帮我大姐照顾婷婷那四年。”
她停了片刻,出了会儿神。接着说:“我妈有多好?我很难一一跟你述说,因为都是很小很小的小事,太多太多,并没什么惊天动地了不起的大事。我妈就像春天的雨,润物细无声。对,我那个发小,说过一句话,她说‘我读书,每遇’慈母‘二字,眼前就浮现你妈的形象。’我妈没打过我,甚至没骂过我,她为我做的事,都是我自己还没意识到需要,她已经为我做好了。我妈自己说过一句话概括她的一生,她说‘马克思说我可能有很多敌人,但没有一个私敌,我也是。’我妈出殡那天,三九天凌晨五点,全院子,除了瘫痪在床的老人,连月子娃娃都被抱出来,说要去送送潘奶奶。她的老同事,专门从上海赶过来给她颂读《金刚经》,说我妈这种是要成佛的,不再入轮回。”语气平静的,仿佛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盘桓了很久很久。
他双手捧着她的右手,放在嘴边亲吻,过了会儿,放下。看着她,说:“咱妈真好!刚才咱爸跟我说,咱妈临去世前一年,不止一次跟他说‘小四子不用操心,她靠自己就能过得很好’,又说‘小四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成家?太晚了,我怕我帮不上她的忙了’。”
她微笑着问:“是吗?”泪水盈眶。
他轻轻为她抹去顺着脸庞滑落的泪水,说:“我看咱爸折腾过这几年,应该不会再找老伴了。你真的不打算原谅他吗?”
她说:“我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知道我妈肯定会原谅她。我希望我妈也无所谓原不原谅他,我妈最后留下一句’唉,人这一辈子,有啥意思?‘,说明她对我爸的爱已经消蚀殆尽了,无论有没有轮回,我希望我爸别再去打扰她。我爸坚持土葬,让我妈去给他占地儿,其实我妈早就说过死了死了,她希望死后什么也别留下。而且我妈有关节炎,埋在那地下,不冷吗?你知道吗?那时候我问我妈‘妈,我爸有什么好,你跟他吃苦受累一辈子?’,我妈带着悠然神往的神气说‘你爸年轻时可神气了’,她就靠着年轻时一见钟情的爱慕,甘愿为我爸付出了一生。不过我没见我爸我妈吵过架,打倒是见过,都是我妈打我爸,我爸从没还过手。”说完笑了。
他跟着笑,问:“咱妈还打咱爸呢?”
她笑,说:“我也就见过一回,那次我爸出差回来,让我给他茶杯里添水,我说你自己不会添,我爸暴起,寻了根两三米长的木棍,打了我两下,棍子断成三截,我啊、啊两声惨呼,我妈扔下正在洗的锅碗,从厨房冲过来,直接把我爸推倒在床上,要不是我抱着我妈说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估计我妈准备跟我爸拼命。”
他笑的发抖,问:“那看来咱妈还是爱你更多一点。”
她说:“嗯,我很小就知道。我妈跟人说话都和颜悦色,很少发怒,我小时得中耳炎,去医院找医生取耳石,那老头贼狠,逮着我,狠狠一勺挖下去,我‘啊’一声惨呼,剩下几个等着的病人全跑了,那老头骂我,我妈气的脸都红了,大声说‘你讲不讲理,孩子疼,还叫都不能叫一声吗’。”
他再次笑的发抖,说:“原来你从小疼了就会叫。”
她脸一下红了,握拳打他,他夸张地喊“疼”……
两人静了片刻。
他再问一遍:“看来你是不准备原谅你爸了?”
她说:“没什么可原谅的。你信不信?如果有机会,他还会那样对我妈,对我。他已经伤害不到我妈,而我,不准备给他再次伤害我的机会。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买单。”
他伸伸舌头,故作惊恐,说:“看来我以后得小心点儿。”
她不动声色“嗯”了一声,说:“你小心点儿吧。”
他抖擞一下,坐直身体,说:“我没什么好小心的,刚才在你妈坟前,我已经跟她保证过,会好好爱护你一辈子。”然后亲她的手背。
她转头看他,嫣然一笑,说:“我妈会保佑咱们的!”
他梗着脖子纠正:“咱妈!”
她更深地笑:“好,咱妈。”
他问:“我看你二姐夫挺勤快的,现在都是他在照顾悦悦,照顾你爸吗?”
她笑着说:“那咋办?他那点儿工资,养自己都不够,他们离得近,我爸我妈的钱全贴给他们了,他骑那摩托车、我二姐开的出租车,全是我爸给买的。其实我爸身体好好的,才六十几岁,根本也不需要人照顾。悦悦学校在城里,中午要回我爸这儿吃饭,他是来给他女儿做饭,顺便给我爸做的。以前我二姐在家时,都是我二姐干,我二姐走了,只得他干。”
他“哦~”了一声。
突然想起来,问:“那会儿在学校,暑假回家前,你让我跟你去偷花,咱俩把学校每种花都剪了一支,剪了一大盒,是带回来给悦悦吧?”
她笑:“对。我进学校那年,我二姐夫刚好有假,带着她跟我妈一起送我,我们在西安逛商场的时候,她跟她爸在外面等,她伸手从花坛里揪了一朵花,被红袖章罚了五块钱,在东大街被西安人民围观。”
他问:“我看你跟她感情好得很?”
她点头:“挺好的,她和婷婷,跟我感情都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