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的J城虽然还没入夏,但天已经黑的晚了,此时将近九点,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憋了一个冬天的金城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过起了夜生活,路上人来人往,很热闹。
一路上两人延续着宴会上的话题。
郭处长带着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来到一个烤肉摊前坐下,让老板烤四十串烤肉,再拿两扎黄河啤酒,她连忙拦住,对老板和郭处长说:“一扎就够了,我喝不了,给我个杯子,您分我半杯,我陪您意思一下就行。”老板答应着,让人送来一扎冒着雪白泡沫,麦芽香气四溢的黄河啤酒,去烤肉了。
郭处长说:“这家烤肉的味道最地道。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她环顾四周,笑着说:“刚毕业那年来过几次,那时候我那个去上海的朋友住在这附近,周末我下山来,住在她那儿,还有个女孩是她嫂子的妹妹,也是我们的同学,比我们早毕业两年,带我们来这儿吃麻辣烫和烤肉。”
郭处长说:“看来你有几年没来了,幸好这地方变化不大。诶,你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了?去上海那个?”
她笑着答:“可厉害了,估计资产上亿了。”
郭处长惊愕:“资产上亿了?干啥能挣这么多钱?这才几年时间?”
她很有点骄傲地说:“她现在是上海期货交易中心最优秀的交易员,我还有几个同学也在那儿做期货,还找我,让我问问她是不是有葵花宝典呢?”
郭处长说:“那厉害!她现在不给公司干自己干了吗?”
她答:“他们自己干了,自己带着资金下场。”
郭处长问:“你俩关系那么好?她发财没带着你?”
她笑,说:“她嫌我太傻了,说我被人卖了可能还帮人数钱呢,不能做生意。”
郭处长笑,说:“那她可能是太精明了。”
她苦恼地说:“我觉得自己和这个时代有点儿格格不入,说实话,我一想到活着的目的就是挣钱、挣更多的钱,我就不想活了。”
郭处长笑:“你不想挣钱,那你想干啥?”
她笑答:“以前我那个朋友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真回答了,她又觉得我脑子坏了,您是我领导,我不能让您觉得我脑子坏了,那不是自毁前途?”
郭处长笑,说:“唉,其实谁没有过理想?我当年也激情澎拜,豪情万丈过,想要为人类做点什么,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但是,现实就是现实,我们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啥好东西也留不下,每天就这么上紧发条,保持惯性,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沿着既定的道路往下走,不出岔子就很好了。”
她笑,说:“处长,您太谦虚了!您的大好前途谁都能看得到。”
郭处长问她:“那你想要这样的大好前途吗?”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她歪着脑袋调皮地反问这个看上去敦厚如大哥哥般的老领导:“会有人不想要这样的大好前途吗?”
郭处长笑,说:“那很难说。”
烤的焦黄,滋滋冒着油泡,香气扑鼻的烤肉端上来了。郭处长拿起一串递给她,自己也拿了一串,端起扎啤和她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说:“来,来,来,边吃边说!”
两人喝酒,吃肉,不亦乐乎。
吃了一会儿,郭处长问她:“你为啥那么想去草原?还考郝教授的研究生?你去过草原,见过他的那些学生,应该知道那苦的很。”
她笑,说:“那天送郝教授回家,师母留饭,也这么说。处长,您当初为什么学了草原专业?”
郭处长想了想,答:“我五、六岁的时候,我们全家跟着我父亲下放到山丹,我在草原上骑滑背长大的,大草原和草原上的农牧民对我们好得很,农大那会儿还在黄羊镇,我去过,后来恢复高考就报了农大草原专业,想着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她点头,笑着说:“您这经历如果写成一部小说,可能和《牧马人》一样吸引人。”
郭处长笑,说:“你知道那部电影呢?在山丹拍的,里面很多场景我都很熟悉。”
她眯缝着眼睛笑眯眯地说:“我不止看过电影,还读过原着小说《灵与肉》。张贤亮的很多小说我都读过,在我的想象中作家自己可能就长许灵均那样——身高一米七八,温厚儒雅,还有一双勤劳灵巧的劳动人民的大手。”
郭处长笑,说:“我见过张贤亮,他现在定居在宁夏,你这么喜欢他,回头有机会可以认识一下。”
她马上睁大眼睛,随即又眯缝起来,笑着说:“算了,还是不认识的好,鸡蛋好吃吃鸡蛋就行了,何必要认识下蛋的母鸡?可能到时候连鸡蛋都不想吃了。不过他近些年好像都没什么新作品了。”
郭处长说:“听说他在宁夏建了个影视城,自己做投资人,拍电影呢,还娶了个年轻漂亮的演员。”
她笑,说:“那就更不必要认识他了,别破坏了心中的美好。”
郭处长笑。过了会儿,问她:“我记得那时候有两个字写的很漂亮的男同学经常给你写信,这两个人是不是身高都一米七八,现在怎么样了?”
她笑,说:“嘻嘻,一个应该不低于一米七八,另一个应该不到一米七五,多谢领导关心,还知道这两位男同学的字都写的很漂亮。”
郭处长笑,说:“处里谁不知道?都知道!这两个人去哪儿了?”
她笑:“一米七八在新疆准东油田,应该结婚了吧?他说家里安排他去相亲,我就没再打扰他了。另一个现在北农大读博士,在我们学校读研的第二年就订婚了,那年春节特意带着未婚妻去我家报告消息。”
郭处长长长地“哦”了一声,说不上来是惊讶,还是叹息,但不再追问。
过了会儿像是突然想起来,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愣了一下,笑着说:“我以为不需要回答了,您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虽然我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到草原,我就有回家的激动,就感觉很亲切,可能‘风吹草低见牛羊’当中的频率,和我身体里的某根弦可以产生共鸣吧?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知道您一定能理解。”
郭处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下头,举起杯跟她碰了一下,自己仰脖饮下一大口。
放下杯子,郭处长又问:“你真的不怕吃苦吗?”
她缓缓摇头,答:“有时候是不是身体越吃苦,内心越感到充盈?这些年,我出差、开会、培训,去过北京、深圳、昆明,住过五星级酒店,吃过几千块钱一桌的宴席,当我身在其中的时候,总是想起‘余食赘行,物或恶之’这八个字,感觉自己的灵魂离身体很远。而每次一回到草原,就觉得灵魂和身体合而为一 ,轻盈、自在,从容、自由。对,每次去草原,我觉得自己是回到了草原。”
郭处长没说话,端起杯子又跟她碰了一下,仰脖喝完杯中的酒,问:“你吃饱了没?吃饱了咱就早点儿回去。后面这段时间你可能都会过的很苦很累,谁让你自讨苦吃呢!”然后伸手喊老板过来买单。
老板应声过来,报:“四十五!”
她马上递过去五十元,老板犹豫了一下,接过郭处长随后递过来的五十元。
郭处长“哈哈”大笑:“咱们J城人吃饭,没有让女人买单的道理。”
她也笑,两人一起把钱收回去,起身往畜牧厅家属院方向走。
他们彼此早就知道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却始终不知道对方在哪一栋几单元几号房,这回她特意问了,说:“每次春节想给领导拜年都找不到门。”
郭处长也不问她住哪儿,只说:“我们每年春节都回西京,从来不给领导拜年,你也不用给我拜年,过来了,家里也没人。”
两人进大门,在传达室门口分手,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