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一家走后,她回自己房间关上门,给春子打电话。
电话铃刚响,春子就接了,叫:“潘雪,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给我打电话?”
她不气反笑,答:“诶,我好歹还给你打电话呢,你这么长时间都不给我打电话!忙啥呢,你?”
春子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答:“好像也没忙啥,浑浑噩噩也不知道整天都干啥了,时间就过去了。你回家了吗?”
她答:“我们后天下午放假,今天是我妈的忌日,我请了两天假先回来了。你呢,回来了吗?”
春子答:“我们明天回家,坐火车,后天到。”
她问:“那我去J城接你吧?”
春子说:“不用,有人接呢。你都已经回到家了,还跑J城接啥,你要还在J城,就来接我们,咱们一起回银城。”
她说:“要不去接,就得晚好几天才能见到你了。”
春子问:“那为啥?”
她说:“春节前谁家都忙着准备过节的东西,咱俩不在家帮忙,自个儿找着玩去了不好吧?”
春子笑着说:“那倒是。那你初二来我家吧?初一你家是不是有安排?我记得每年初一你都不出门。”
她说:“那行,我初二去你家拜年,咱们见面再说。你们都好着呢吧?”
春子愣了一下,说:“都好着呢!哎,没啥好不好,就还是那样。你好着呢吧?”
她笑:“也就还是那样。哎,真快!感觉去年春节像是昨天的事。”
春子说:“行啦,别发感慨了。咱们见面说!哎,真想马上见到你!”
她说:“你赶紧上马,下马就见到了。”
春子“哈哈”大笑。
两人在笑声中道再见。
父亲推开门,问:“你在跟我说话吗?”看到她手里的手机,问:“你打电话?给谁打电话?”
她站起身,跟在父亲身后往客厅去,一边答:“春子,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父亲问:“她哪天回来?”
她答:“明天动身,坐火车,后天到。”
父亲问:“她怎么样?他们有孩子了吧?”
她答:“没听她说,应该还没有,这么大的事,要有了她应该会告诉我。”
父亲不说话,像满腹心事。她连忙问:“你还没洗吧?我给你打水泡脚吧?”
父亲终于还是问出来:“她比你还小一岁吧?”
她假装没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答:“对,她72年的,小我八个月。”一边给父亲端来洗脚水,又去拎了一暖瓶开水放父亲身边,自去洗漱。
洗漱完,拿了擦脚毛巾递给父亲,说:“可以了吧,泡好了吧。”
父亲吃力地抬起腿擦脚,等父亲抬起另一只腿,她端起地上的洗脚盆拿去卫生间倒了父亲的洗脚水,把盆洗干净,重新打了一盆清水,端到父亲刚才坐过的洗脚凳前,开始洗脚。一边搓脚,一边抬头对坐在沙发上,两手交握搁在鼓起的肚子上发呆的父亲说:“洗脸和刷牙的热水都给你倒好了,你赶紧去洗脸刷牙。”
父亲应声站起,慢吞吞往卫生间走。
等父亲回来,她擦干双脚,把父亲和自己的袜子放在盆里端去卫生间洗,回头对父亲说:“趁着刚泡的脚,热乎气还没散,你赶紧去睡吧,十点多了。我明天可能会起的很晚,好久没睡够觉了。你明早想吃啥?我去给咱买!自己做可能来不及了。”
父亲说:“我去买吧,就吃豆腐脑和油条,可好?”
她说:“好。我要起得早,我就去买。”
父亲拖沓着步子往自己房间去了。
她收拾完,关了除自己房间以外所有的灯,临回屋之前,特意去父亲虚掩的房门上看了一眼,那一行被二姐用橡皮擦过的小字痕迹犹存,仔细看还是可以从那深深的印痕看出内容。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听不到父亲的鼾声,父亲应该还没睡着。
她躺上床,被褥都是二姐才换的干净的,干燥、清爽,有股淡淡的太阳味儿。未经蹂躏的棉制品的褶皱摩擦着裸露的肌肤,像母亲粗糙的大手,很亲切!她心里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拉熄了灯,却在黑暗中更大地张开了眼睛。
她以为考研结束她会一挨枕头就睡着,睡着就再醒不过来。并没有,此刻,她脑海中一片澄明。
第二天天刚亮,她就醒了,不知谁家养的公鸡,居然坚守本分,认真地在“喔喔喔”地打鸣。很快就被主人制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鸡飞狗跳的骚动。父亲房里传来轻微的鼾声。自从母亲去世,好像再没听到父亲那“轰隆隆”,似暴风雨前的闷雷,又似风暴海的汹涌波涛,令人震耳欲聋的鼾声?
她轻手轻脚起身、洗漱。
父亲他们单位原来从南方支援大西北过来的很多人,都依据国家的回乡政策,调回了南方,现存的人员从项目管理到建筑安装技术都不能跟当年比,加上没有本地最近几年发展起来的建筑公司的社会关系,企业本身负担重,间接生产成本高,在银城几乎接不到什么像样的项目,听说现在发工资都成问题,人们都闲的很。她最好在人们下楼活动之前就把早餐买回来,免得路上要应付各种各样的眼光和询问。
等她端着早餐进屋,父亲正在用热毛巾擦脸,看到她很吃惊,说:“我以为你还在睡着。你不是说今朝要起晚一点吗?我也就多睡了会儿。”
她说:“我以为会很困,结果很清醒,没等那谁家的公鸡打鸣就醒了。你都洗完脸了?正好,咱们一起吃早餐吧。”说着取来碗筷,盛出两碗豆腐脑。说:“我看他家油饼也不错,买了两根油条一张油饼,一人一半,都尝尝吧。”
父亲坐下来,说:“我吃过他家的油饼,挺好吃的。”
她问父亲:“咱家的招牌小菜——霉豆腐和青红椒蒜姜片腌毛豆,还有吗?”
父亲眼睛一亮,说:“有的,你二姐学着各做了一坛子,没有你妈做的好,还可以吃,你去装点儿来来尝尝。”
两人一起吃早餐。
她尝了霉豆腐和腌毛豆,点头赞赏地说:“腌的时间有点儿短,还没有很入味,但确实是得了真传的。”
父亲望着她说:“可是的啊?我总以为没有你妈做的好吃。”
她问父亲:“过年前这几天出租车生意是不是特别好?让我二姐好好拉客挣钱去,家里有啥要准备的您跟我说,咱俩一起干,就别耽误我二姐做生意了。”
父亲说:“就咱们两个人,也没啥要准备的,你二姐跟你二姐夫抽空顺便都已经准备差不多了。你二姐开出租车以来,你二姐夫表现不错,家里都照顾的挺好的。”
她心想“那还不是应该的!老婆孩子都老丈人帮忙养着的,他再连家里的活都不干好,成什么了?”
笑着说:“那还挺好。看来女人要提高家庭地位,经济能力很重要。”
父亲没说话。
过了会儿,父亲说:“你二姐买车的钱是我给她的。没办法,她总不能一直这样不工作,你二姐夫他们单位工资也不高,还一直说要下岗、下岗的,悦悦还小。”
她说:“您既然有钱,应该帮帮他们。没钱就没办法了。”
父亲说:“说好了是借给他们,要还的。”
她说:“哎,一家人,啥还不还的。不过,让他们有点压力也好,他俩花钱还是挺大手大脚的。”
父亲说:“你三姐他们知道了只怕会有意见。”
她问:“我三姐他们情况怎么样?”
父亲说:“也不太好,但勉强能过得下去。我听说你三姐,单位没工作干的时候,摆了个小摊在学校门口卖煎饼果子。”
她说:“那挺好的呀!我记得她喜欢钻研吃的,饭做的也好吃呢,生意应该能不错。”
父亲叹了口气,闷着声音说:“哎,丢人诶!”
她歪头看着父亲,正色道:“那有啥丢人的?靠自己的劳动挣钱养家,丢谁的人了?”
父亲问:“你不怕丢你的人吗?”
她答:“我有什么了不起的脸面怕她丢的。我要是在路上碰到她,就帮她一起吆喝,一起卖。”
父亲不太相信,瞪眼从眼镜片上方看着她问:“真的吗?”
她不以为意地说:“那还能是假的。劳动光荣!”
父亲不作声了。
过了会儿,父亲说:“你二姐说你要在路上遇见,肯定假装不认识,赶紧走开。”
她轻笑一声,说:“那是她以为的,她八成会那么做。我也并不认为她开出租车比我三姐摆摊儿卖煎饼果子高级到哪儿去,相比较而言,靠自己,更可敬!当然她们也都不比我在公司上班低级,比我更辛苦、更累,钱更难挣是真的!”
父亲哑然无语。
她说:“我三姐又不知道我二姐开出租车,她不问,你也没必要告诉她。我三姐如果需要你借钱给她,你要有钱,也会借她,对不对?”
父亲有点尴尬,说:“我哪儿还有钱借给她?就那点钱,全借给你二姐了。”
她点点头,笑着说:“别怕,她又没找你借。要借了,再说。”
父亲问她:“你要去上研究生,工作不要了?读研究生的生活费和学费我可以给你,我的退休工资可以再支持你读三年书。”
她说:“公司还不知道我考研的事,估计要去上研究生就不能上班吧。刚说借我三姐,你说没钱,这会儿怎么又要支持我再读三年书了?我不要你支持,我都这么大了,没理由还要你拿退休工资来支持我。我是自己考上的研究生,不需要学费,国家每个月还会发生活费,我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靠那两三百块钱够用了,不够的话帮导师干点儿活,可能还能有点儿收入。你那点钱,还是留着帮我二姐和三姐吧。”
父亲脸上的表情明显松弛了些,不知道是放心呢,还是失望?抑或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