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浸在对母亲的回忆里,心里一遍遍默念着母亲最爱的那首泰戈尔的诗——让慈云低垂下降,像在父亲发怒的时候,母亲的含泪的眼光。身上仿佛沐浴着母亲温暖的目光,如痴如醉,面前的两只大竹匾里堆满了洁白的纸花,那是献给母亲的花,像母亲一样干净,像母亲一样圣洁。
二姐打开卧室门走过来,说:“呀,你做了这么多白花,整晚上都没打瞌睡吧?够了,够了,别做了,这些足够今天用的了。你起来,去床上躺一会儿,腿跪麻了吧?”一边搀起她,扶她坐在她房间的沙发上。
她坐在沙发上低头默默揉着自己的双膝。
家里人都起来了,婷婷叫她:“小姨,你上床睡一会儿吧?”
她默默地摇头。
二姐做好了早饭,招呼其他人吃,她自己去喂爸爸。
全家人吃完饭,二姐去厨房收拾。两个小外甥女一左一右,抱着她的胳膊,坐在沙发上。谁也不说话。
大姐坐在原本的餐桌,现在的临时祭台旁边,厉声喊:“潘雪,把你带回来的钱都拿过来!”
她愣了一下,站起身,找到自己的背包,拿出那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出去交给大姐。大姐问:“这多钱?”
她答:“。”
大姐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和悦了很多,问:“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一边拿出信封里的钱熟练地数起来。
她答:“公司给了5000,三个老总各给了1000,其余是我自己存的。”
这时大姐夫在他和大姐的临时卧室里说:“你把人家老四的钱还给人家。”
大姐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叫:“你少啰嗦!”房间里静的怕人,再没人敢啰嗦。
八点钟前,小张哥哥和小徐哥哥来了,给他们讲今天的仪程和安排。开始陆陆续续来人吊唁。她被安排站在门口,向每一位来人鞠躬致谢,然后双手奉上一朵小白花。
下午三、四点钟,三姐带着小外甥回来了。可怜的三姐,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徒然地问着没人回答她的问题。世界上唯一疼爱她的人走了,她可咋办?
晚上,三姐被安排守灵。
午夜十二点前,小张哥哥和小徐哥哥让她带上自己平常用的化妆品,跟上他们走,带她去看妈妈。司机开车送他们到医院后门,小张哥哥和小徐哥哥,一左一右护恃着她,一路穿廊过巷。
小张哥哥睁着疲倦的大眼睛,转头对她说:“雪儿,别怕哈,自己的亲人,不用怕!”
她摇摇头,轻声说:“我不怕,我只想快点见到我妈!”声音温柔而稳定。
小徐哥哥叮嘱她:“等会儿见到你妈妈,千万不敢哭,眼泪掉在她身上不好的。”
她用梦一样的声音问:“为啥不好?会把我妈烫醒吗?是不是我叫她她就会醒过来啊?我总觉得她在等我,等我去叫醒妈妈呢。”
两个哥哥互看一眼,小徐哥哥说:“都这会儿了,她老人家要突然醒过来,得把别人吓死。”
小张哥哥柔声说:“雪儿,你妈妈她老人家已经走了。临走前是我和你二姐夫给她换的衣服。”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一串滑落到地上,寂静的夜仿佛被敲响,冰冻坚硬的水泥地面被砸的“铿铿”有声。两位哥哥被她无声的吞泣感染,也都默默地拭着眼泪。
走到一间亮着灯的平房前,门口站着个捂着棉帽戴着口罩穿着黑棉袄的人,小徐哥哥上前交涉,两扇门开了,眼前突然大放光明,两位哥哥扶着她走进寒冷空旷的大房间。
小张哥哥说:“雪儿,你把眼泪擦干。”
小徐哥哥说:“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咱们就去见你妈妈!”
她用双手胡乱地抹干脸上的泪水,又顺手撸了撸自己好几天没顾上整理的长发。轻轻说:“我好了。”
小张哥哥扶着她走近,小徐哥哥轻轻揭开覆在母亲脸上的白布。妈妈闭着眼,神态安详,脸上的皮肤白中透着粉,挺直的鼻梁、微微上翘的鼻尖,白净的接近透明,嘴唇轻轻抿着,略微有一点点苍白。
她轻轻、轻轻地说:“妈,我来了!”像是怕吵醒熟睡中的妈妈。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突然盈满了泪水,无声滑落。
小张哥哥眼疾手快,赶紧把她拉开,说:“哦,不能再哭了,不能再哭了。”
咫尺之遥,她隔着泪水,无声凝望着妈妈。
终于,她轻轻挣了挣被两位哥哥拉住的胳膊,说:“我好了。”
两位哥哥试探着松开了手。
她再次抹净泪水。
小徐哥哥说:“你要是能不哭了,就去给你妈化妆吧。”
她拿出那盒朋友送的,她从来没用过的大化妆盒,开始给母亲上妆。
她像第一次见母亲似的,仔细端详着母亲。
自她有记忆起,母亲仿佛就是这个样子。母亲生她时已经38岁,母亲年轻时有多美丽?她没机会见过。母亲有一个真皮的带拉链的公文包,那几乎是父亲母亲曾经的光辉岁月的一个见证,里面装满了他们年轻时的照片,还有一封信纸边缘已经磨毛的信。
据院子里看过那些照片的大姐姐们说,年轻时的母亲美极了,酷似黑白电影时期着名的女演员秦怡,甚至比秦怡还漂亮。有一张工作合影,蹲在第一排的母亲,穿着双排扣的列宁装和黑色短靴,脖子上围着一条长长的围巾,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巧笑嫣然,尽现江南女子的灵秀温婉。
那封信是父亲写给组织的一份申请书,说在合肥带队参加芜湖地区土改的过程中,认识了当地的一位女同志,该女同志思想进步、工作积极,请求组织上同意,允准确定自由恋爱关系。上面还有组织的批复:同意该两位同志确定恋爱关系。
母亲从没画过妆,没买过除了雪花膏以外的化妆品;在她上大学一年级给妈妈买回两个拢碎发的金属发箍之前,母亲一直用两只黑卡子拢着耳边的碎发;母亲除了黑白蓝灰,没穿过带颜色的衣服;母亲没买过也没戴过任何首饰;母亲的手摸在身上刺刺剌剌,会刮疼她的皮肤……啊,母亲,她的饱经沧桑美丽的母亲。
任凭她一遍遍毫不吝惜地在母亲的脸上擦上粉,涂上腮红,染上唇彩,母亲那张冰冷的脸始终不染铅华,保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洁净本色。她好想好想钻进母亲的被窝儿,给她暖暖,暖热她冰冷僵硬的身体,就像六岁那年看完《画皮》回家,整晚噩梦惊醒,母亲抱着她那样。
终于,小徐哥哥说:“就这样吧,雪?你不可能把你妈妈画的和活人一样。其实,你妈妈走的挺安详的,不画,也不难看,这就是个意思。”
小张哥哥说:“你妈妈皮肤真好,我给她换衣服,浑身的皮肤干干净净,又白又光滑。不用化妆也挺美的。”
她放下手里的化妆盒,再次端详着母亲,说;“嗯,我妈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