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热闹劲儿还没完全消散,红星大队就热热闹闹地干起了开春的第一件大事。
这事儿既不是下地干活,也不是开工生产。
而是盖新房!
这新村宅基地可是李队长年前就拍板定下来的。这不,冻土刚一化开,整个工地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马车“噼里啪啦”地甩着响鞭,一车车的红砖、水泥、木料,把土路压得结结实实的。
工地上,砌墙的喊着号子,上梁的大声吆喝,瓦刀和砖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一首特别带劲的交响乐。
队里底气足啊,揣着“一千万”,采购的建材都是顶好的,还专门把县里的技术员请来坐镇。
社员们给自己家盖房子,那可是使出了浑身的劲,感觉都要把天给顶破了!
你家今天把墙砌到顶了,我家明天就一定要把梁架上,谁都不想落在后面。
沈君兰家也没闲着。
日子越过越好,家里添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物件,在全村都富起来的大环境下,这事儿再正常不过了。
张博文终于能光明正大地重拾他的木工活,亲手打磨家具,一点点把新家的日子雕琢得精致起来。
也就过了两个月左右,村东头就一排排地建起了崭新的红砖大瓦房。
彻底告别了以前又矮又破的土坯房。
这些房子清一色都是砖瓦结构,玻璃窗又大又亮堂,高高的屋脊透着一股威风又气派的劲儿。
每家的院墙围出一大块宽敞的地方,种点菜、养养鸡都绰绰有余,屋后还专门留了地方堆柴草、放农具。
家家户户都忙着收拾屋里,盘新炕、刷白墙、打家具,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乖乖嘞,这新房亮堂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再也不用担心下雨天屋里还下小雨啦!”
“可不是嘛!这么大的玻璃窗,太阳一照进来,浑身都暖乎乎的,骨头缝里都是热气儿!”
“等咱家娃娶媳妇,就这新房往那儿一摆,十里八乡的人不得羡慕死!”
红星新村这整齐又气派的模样,想藏都藏不住。
很快,就有人来了。
先是公社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一看到这片新房的规模和质量,眼睛都瞪圆了。
“好家伙!李长海!你们红星大队这是要一飞冲天啊!这房子盖得,比公社大院都阔气!”
李队长嘿嘿笑着,递上一根烟,话说得那叫一个漂亮:“全靠领导的政策好,指引得对,社员们也都肯下苦功夫!”
紧接着,县里农业局、宣传部的人听说这事儿也都来了。
他们在村里转了一圈,不停地啧啧称奇。
“这简直就是新农村建设的活样板!红星大队太了不起了!李队长,你这魄力,必须得好好宣传宣传!”
话音刚落,随行的记者就“咔嚓咔嚓”地按起相机快门,恨不能把每一块砖都拍个遍。
然后这事儿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热闹。
各种各样名头的“学习考察团”“经验交流组”“调研观摩团”,一波接一波,像潮水一般往红星大队涌来。
今天市里来车,明天邻县组团,后天省报记者都扛着设备跑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李队长和社员们还觉得挺自豪的,又是端茶倒水,又是介绍经验,忙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可这人天天都来,而且来的净是些“领导”,得满脸堆笑地陪着,得汇报工作情况,还得听指示……
这一来,地里的活都耽误了,工坊新设备的调试也顾不上了。
李队长忙得脚不沾地,嘴角都急出了一串燎泡,私下里找到沈君兰,一肚子苦水都倒了出来。
“沈大夫……这迎来送往的事儿,可比下地干活累多了!来的都是得罪不起的大佛!我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工坊那边还有一堆事儿等着处理,这叫什么事儿啊!”
沈君兰看着他焦头烂额的样子,心里明白得很。
这出了名啊,肯定得付出点代价。
这次她没直接给出解决办法,只是给他倒了杯水,不紧不慢地说:“队长,以后红星大队的名气只会越来越大,这种事儿肯定也会越来越多。你一个人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扛不住啊。”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平静又沉稳地看着他:“你得琢磨出个章程来。比如说,什么级别的考察,安排谁去负责接待;哪些经验可以讲,哪些是咱们的家底不能往外说。把副队长、文书都调动起来,你得学会当个甩手掌柜,只抓最关键的事儿。”
她这是在逼着李队长自己去思考,去成长。
毕竟她迟早是要走的,红星大队需要一个能真正独当一面的当家人。
李队长愣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拍大腿:“您说得太对了!是得立个规矩!不能再这么没头没脑地瞎忙了!”
看着他眼里重新燃起的光芒,沈君兰心里踏实了一些。
就在李队长一头扎进如何“规范化接待”这个难题里,沈君兰慢慢退到幕后的时候,另一种更深刻、更能触动人心的变化,正在黑夜里悄悄发生。
牛棚这边。
搞水利的张工收到了一封信,这信辗转了好多地方才到他手里。
信封里夹着一张旧报纸,都被摩挲得毛边了。
报纸一角有一篇不太起眼的短文,里面的几个字,一下子就揪住了张工的心。
“……实事求是……纠正冤假错案……调动一切积极因素……”
张工戴上老花镜,凑到昏黄的煤油灯下,手指都激动得直发抖。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那几百字,反复地读,就好像要把每个铅字都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一滴浑浊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滴在报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他猛地站起来,紧紧抓着那张报纸,跌跌撞撞地冲出低矮的房门,跑到隔壁,使劲砸着另一位老机械专家陈工的门。
“老陈!老陈!快!你快看!”
他的声音又嘶哑又激动,话都说不完整了。
陈工被他吓了一跳,疑惑地接过报纸,凑到灯下看。
看了一眼,又仔细看了一遍。
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捏着报纸的手青筋都暴起来了。
“这……这是真的吗?要……要开始纠正了?”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既狂喜又恐惧的强烈光芒。
“错不了!风向……真的变了!”张工用力点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咧开嘴,笑得像个孩子,又哭得像个孩子。
那是被压抑了十年,终于在绝望的黑暗中,看到的第一丝希望之光!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二十岁的老人,在昏暗的灯下,头挨着头,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短短几行字。
他们压低声音,激动地讨论、猜测,回忆起那些分散在天南海北的老友……
在心底,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感激着那个总在深夜悄悄送来粮油的人。
他们心里都清楚是谁,但谁也不说破,只是把这份恩情深深地刻在心里。
这一夜,牛棚的灯一直亮到天亮。
希望的火种,虽然微弱,却已经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开始蔓延燃烧。
沈君兰站在自家新房的窗前,静静地望着远处牛棚里那一直亮着的灯火,又看了一眼桌上那份同样透着新风向的报纸,目光平静而深邃。
新旧交替的时代洪流,已经能隐隐听到它呼啸而来的声音了。
每个人,都得在这场大潮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船,确定好自己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