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把最后一叠资料压在镇纸下时,台灯的暖光在他眼下投出青黑的阴影。
凌晨两点十七分,书桌上的电子钟红光大得刺眼,像滴凝固的血。
他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目光扫过摊开的11·23案旧档案——父亲陆振华的笔记在泛黄纸页上格外醒目,墨迹深浅不一,看得出是边查案边记录时的急就章。
指尖无意识摩挲过纸页边缘,突然触到一道凸起的折痕。
这是什么?他俯下身,顺着折痕轻轻掀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页赫然显露。
字迹比档案里的更潦草,钢笔尖戳破了纸面,在韩姓实习生四个字上洇开墨团:行为异常,曾接触三名失踪患者家属。
血液在耳中轰鸣。
陆昭的手指微微发颤,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十年前那个雨夜突然清晰起来——他躲在衣柜里,透过缝隙看见父亲捂着腹部倒在玄关,警徽从他胸口滑落,在瓷砖上撞出细碎的响。
当时他才十八岁,只记得父亲最后望向他的眼神,不是痛苦,是焦急,像是有什么话没说完。
昭昭?
低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昭猛地转头,看见母亲站在书房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睡衣,手里端着的玻璃杯腾起热气。
她的鬓角沾着碎发,眼尾的细纹在暖光里显得更淡了——自从父亲走后,她连皱眉都轻轻的,像怕惊碎了什么。
陆昭迅速把那张纸页按在掌心,声音发哑,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陆母没说话,把玻璃杯放在他手边。
茉莉茶香混着蒸腾的热气漫开,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母亲的手指抚过他发颤的手背,温度比杯壁还凉:你爸走后,我总梦见他坐在这儿写东西。
笔在纸上沙沙响,像春蚕吃桑叶。她的拇指摩挲着他掌心里凸起的纸角,你刚才翻资料的动静,和他太像了。
陆昭喉结动了动,把那张纸页递过去。
母亲的指尖在韩姓实习生上顿住,瞳孔微微收缩——他记得小时候开家长会,母亲看他考卷时也是这样的眼神,专注得像要把每个字都刻进心里。
是韩明远。陆昭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当年在仁爱医院实习,11月23日值太平间的班。
陆母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玻璃杯在桌面磕出轻响。
茶水溅在韩姓实习生韩字上,墨迹晕开,像朵黑色的花。
她望着窗外的夜色沉默了很久,久到陆昭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却见她转身走向卧室,衣柜门打开时发出吱呀的轻响。
你爸走那天,她的声音闷在衣柜里,换下来的警服口袋里有个铁盒。
我当时......没敢看。
铁盒被放在他掌心时带着木料的凉。
盒盖边缘生了薄锈,陆昭用指甲轻轻一抠,锈屑簌簌落在书桌上。
掀开盖子的瞬间,樟脑味混着旧纸的霉味涌出来——一本封皮磨得发白的记事本,几张用报纸包着的老照片,还有枚警徽,在台灯下泛着暗哑的光。
这是......陆昭的手指抚过记事本的封皮,皮质纹路里嵌着细沙,像被人反复摩挲过千万次。
翻开第一页,父亲的字迹跃入眼帘,比档案里的更工整,每个字都带着刑侦笔记特有的严谨:仁爱医疗中心平面图:一楼门诊,二楼住院部,地下一层......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地下一层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三次,旁边用小字标注:监控盲区,通往废弃太平间的通道。陆昭想起今天在医院档案室查到的排班表——韩明远实习期间,地下一层的巡查记录总是填得工工整整,可监控录像里,他的身影却总在午夜之后消失。
昭昭?母亲的手搭在他肩上,你爸最后一次出门前,说要去地下一层找什么。
他说......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他说如果自己回不来,让我好好带大你。
陆昭合上记事本,手指抵着眉心。
十年前的雨幕在眼前重叠,父亲的警徽在血泊里闪着冷光,而此刻,这枚警徽正躺在铁盒里,和父亲当年别在胸口的那枚一模一样。
他伸手去拿,指尖却被照片的边角硌了一下——一张泛黄的合影从报纸里滑出来,背面有一行褪色的钢笔字,只看清前半段:实习医生合......
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惨白的光瞬间照亮整间书房。
陆昭望着照片里模糊的人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母亲的手从他肩上滑落,轻轻覆住他的手背。
睡吧。她轻声说,明天还要去医院。
陆昭没动。
他望着铁盒里的警徽,又望着书桌上摊开的韩姓实习生笔记,突然想起韩明远今晚说的话:死在真相里,太可惜。
月光漫过窗台,在照片背面的字迹上投下阴影。
陆昭伸手把照片翻过来,二十几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挤在仁爱医院门口,最右边那个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眉眼青涩——和今天在慈善晚会上戴着金丝眼镜的韩明远,重叠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摸出手机,按下录音播放键。
韩明远的声音混着香槟杯轻响在黑暗里响起:有些秘密,是用命也换不来的......
陆昭关掉手机,把照片重新塞进铁盒。
警徽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像父亲当年在衣柜缝隙里望向他的眼神——那不是未说完的话,是未完成的使命。
他合上铁盒时,听见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动。
像是脚步声,又像是风掠过梧桐叶的沙沙声。
陆昭抬头看向窗户,玻璃上倒映着他自己的脸,眼底的光比台灯还亮。
明天,他想,明天要去仁爱医院的地下一层看看。
铁盒里的照片背面,实习医生合影影字被折了一角,露出下面隐约的墨迹——那是父亲用铅笔写的备注,十年前的铅芯已经发脆,却依然清晰:韩明远,左数第三个。
台灯的光晕在照片表面晕开一圈暖黄,陆昭的手指轻轻摩挲过相纸边缘的折痕。
刚才被闪电照亮的瞬间,他只来得及捕捉到模糊的人影,此刻在稳定的光线下,照片里二十几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终于清晰起来——他们挤在仁爱医院斑驳的砖门前,有人勾肩搭背,有人推推搡搡,只有最左边第三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
左数第三个。陆昭对着父亲铅笔写的备注,指尖停在照片左起第三个位置。
那个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外罩不合身的白大褂,领口扣到最顶端,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尖,直勾勾盯着镜头。
他嘴角抿成一道锋利的线,与今日慈善晚会上戴着金丝眼镜、永远挂着温和笑意的韩明远判若两人。
昭昭。陆母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相纸上的灰,她不知何时凑到他身侧,手指抚过照片边缘的卷角,你爸总说,这双眼睛不对。
陆昭的喉结动了动。
照片里年轻人的瞳孔微微收缩,眼尾下压的弧度与韩明远出席慈善晚宴时的从容截然不同——那时他的眼尾总是适度上扬,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仿佛连笑纹都是精心计算过的善意。
他说那个年轻人查房时,会在患者床头多站三分钟。陆母的指甲轻轻叩了叩照片里白大褂的口袋,不是关心病情,是盯着人家家属手里的住院费收据。
有位老人的女儿来送钱,他跟着人家到楼梯间,被你爸撞见过。
陆昭的后槽牙咬得发疼。
他想起今早翻查仁爱医院旧档案时,发现2007年3月有三起患者家属财物失窃案,报案记录里都提到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但最终因证据不足销案。
你爸把这些记在本子上,说要等拿到监控再抓人。陆母的手指突然顿住,停在照片里年轻人的右手位置,可后来......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后来他在笔记本里写,那个年轻人总在半夜去地下一层,说要查设备,可监控里根本没他的影子。
陆昭翻开铁盒里的记事本,快速翻到地下一层那页。
父亲的字迹在监控盲区四个字上重重画了三道线,旁边贴着张模糊的监控截图——画面里只有一道黑影闪过,连性别都辨不清,但陆昭盯着看久了,竟觉得那道影子的肩线,与照片里年轻人的肩线有几分相似。
你爸走的前一晚,在书房坐了整夜。陆母伸手按住他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相纸传来,我给他送牛奶,看见他在这张照片背面写备注。
他说,小韩的白大褂口袋里总装着把手术刀,不是医院发的那种。
陆昭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想起三天前在韩明远办公室看到的镇纸——那是块深褐色的琥珀,里面嵌着半把手术刀,刀刃泛着冷光。
韩明远当时笑着说:这是我当实习医生时的纪念品,总提醒自己不忘本。
现在,陆母抽回手,用指节抹了抹眼角,又立刻恢复成那个永远从容的母亲,轮到你替他完成未尽的事了。
陆昭抬头看她。
窗外的月光透进窗纱,在母亲脸上投下一片银白。
她眼尾的细纹里还沾着未干的泪,但目光像十年前送他去警校时那样坚定——那时他站在火车站台,母亲塞给他个布包,说里面是父亲的旧领带,系上它,就像他陪着你。
他把照片重新塞进铁盒,金属搭扣扣上的瞬间,一声,像命运齿轮咬合的响动。
警徽在盒底与照片摩擦,发出细碎的响,他突然想起父亲牺牲那晚,警徽掉在玄关瓷砖上的声音也是这样——清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明天我去仁爱医院。陆昭把铁盒抱在怀里,查地下一层的监控,还有当年的值班记录。
张叔今早来过电话。陆母转身走向衣柜,从最上层抽屉里拿出个泛黄的信封,说仁爱医疗中心荒废十年了,地下一层的门被水泥封了。
但他记得你爸留过张纸条,写着备用钥匙的位置。
陆昭接过信封,里面滑出张皱巴巴的便签纸,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后勤仓库第三排货架,最里面的红色工具箱,钥匙在扳手下面。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淡青色的天光漫过窗棂。
陆昭把便签纸折成小块塞进裤兜,铁盒的重量压在他心口,像父亲当年的手掌。
他望向母亲,她正弯腰整理他散在桌上的资料,头顶的白发在晨光里闪着银亮的光。
妈,你歇会儿。陆昭伸手去接她手里的档案,我收拾就行。
不用。陆母把最后一叠资料码齐,抬头时眼里已没有泪,你爸的案子,我等了十年。
现在有你在,我睡得着了。
她转身走出书房,脚步轻得像片云。
陆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低头看向桌上的便签纸。仁爱医疗中心六个字在晨光里泛着浅黄,像道被岁月封存的密码,此刻终于要被解开。
他摸出手机,给警局的陈队发消息:明天上午十点,仁爱医疗中心地下一层。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窗外传来麻雀的啁啾,与十年前那个雨夜的雷声重叠——那时他躲在衣柜里,听见父亲说昭昭,别怕;此刻他站在晨光里,对着铁盒里的照片轻声说:爸,这次,我不会让他跑了。
床头柜上的老式闹钟走着,陆昭把铁盒放进衣柜最深处,与父亲的旧领带并排。
月光不知何时被云层遮住了,书房里暗下来,只有便签纸上仁爱医疗中心几个字,在阴影里闪着模糊的光,像块磁石,吸引着他走向未知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