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志终究还是带上了何铁手。
这个决定在华山派内部引发了不小的波澜。黄真私下里扯着袁承志的袖子，铜铃大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小师弟，这妖女心思难测，你带她在身边，岂不是等于揣着一条毒蛇上路？”
安小慧更是咬着下唇，眼中水光潋滟，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承志哥哥，你……你定要提防她。”
袁承志何尝不知其中风险。但他权衡再三，西域之地，语言不通，风俗迥异，更有黑教诡术防不胜防。何铁手精通毒蛊，熟知西域情势，有她在，确实能规避许多未知的危险。更重要的是，他隐隐觉得，父亲夏雪宜与五毒教、与那螭龙令的因果，或许能在西域找到一些线索。
“我自有分寸。”他对黄真和安小慧如此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于是，一行十余人，扮作往来西域的商队，悄然离开了华山。袁承志与几名弟子扮作护卫与伙计，何铁手则蒙上面纱，扮作随行的医女或是某位家眷，她那身独特的魅惑气质稍稍收敛，混在人群中倒也不算太过扎眼。
越往西行，景色愈发荒凉。初时还能见到零星的绿洲和城镇，待过了玉门关，入目便是无边无际的戈壁与沙丘。烈日炙烤着黄沙，热浪扭曲着空气，风声呜咽，卷起细碎的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对于自幼生长在江南水乡和华山峻岭的袁承志等人而言，这片广袤而死寂的土地，充满了陌生与压抑。就连呼吸，都仿佛带着沙土的干燥与灼热。
反观何铁手，却似乎对这样的环境颇为适应。她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衣裙，外面罩了一件防沙的斗篷，面纱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烟波流转的眸子。她甚至饶有兴致地指点着一些戈壁中顽强生长的毒草异虫，向袁承志讲解其习性、毒性，偶尔还会说上几句语调古怪的西域方言。
“那是‘鬼哭草’，汁液沾身，能致人产生幻觉，癫狂至死。”
“小心沙地下的‘金线蝎’，其毒猛烈，中者顷刻麻痹。”
“刚才过去那队驼铃客，口音带着黑风堡附近的腔调……”
她的存在，仿佛为这支队伍在茫茫沙海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指路明灯。
这一日，队伍行至一片巨大的雅丹地貌区域。无数被风沙侵蚀而成的土丘、石柱林立其间，形态诡谲，如同魔鬼的城堡。穿行其中，光线晦暗，方向难辨，只有风声在嶙峋的怪石间穿梭，发出如同鬼泣般的尖啸。
“此地气机紊乱，是个埋伏的好地方。”何铁手忽然勒住马，轻声提醒，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些投下浓重阴影的岩柱。
袁承志心中一凛，抬手示意队伍停下，混元功悄然运转，神识如同水银泻地般向四周蔓延开去。果然，在风声的掩盖下，他捕捉到了几缕极其微弱、带着杀意的呼吸声，隐藏在几处巨大的风蚀岩柱之后。
“戒备！”他低喝一声。
话音刚落，只听“咻咻”数声尖啸，数十支淬毒的弩箭如同毒蛇般从不同方向的阴影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袁承志与何铁手！
“盾！”袁承志带来的华山弟子训练有素，立刻举起随身携带的包铁木盾，迅速结成一个简易的圆阵，将大部分弩箭挡下。箭簇钉在木盾上，发出沉闷的“咄咄”声，箭杆漆黑，显然喂有剧毒。
然而，仍有数支角度刁钻的弩箭穿过盾牌缝隙，射向阵中的何铁手！
何铁手却是不慌不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她素手轻扬，宽大的袖袍如同流云般拂过，那几支袭向她的毒箭竟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去势骤减，随即被她袖中探出的两根纤纤玉指轻巧夹住，反手便以更快的速度原路甩了回去！
“啊！” 阴影处传来两声短促的惨叫。
“好俊的功夫！”袁承志心中暗赞，这妖女手段果然诡异莫测。
一击不成，埋伏者不再隐藏。伴随着一声尖锐的胡哨，二十多名身着黄色劲装、与沙丘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汉子从岩柱后跃出，手持弯刀，眼神凶狠，口中呼喝着听不懂的西域土语，如同狼群般扑了上来。他们的武功路数迥异中原，刀法狠辣刁钻，身法在怪石间腾挪跳跃，极为灵活。
“是‘沙狐’的人！黑风堡的爪牙！” 何铁手快速说了一句，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迎上了一名看似头目的黄衣汉子。她并未使用任何兵器，只是十指纤纤，或弹或点，或拂或抓，指尖隐隐带着一丝碧绿色的氤氲之气。那黄衣头目弯刀舞得泼水不进，却总被她于间不容发之际寻到破绽，指尖掠过，便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细微的伤口。伤口不深，但那汉子却如遭雷击，动作迅速变得僵硬迟缓，脸色也开始发青。
“用毒？！” 袁承志眼神一凝，不再犹豫，金蛇剑铿然出鞘，化作一道金色的电光，杀入敌群。他的剑法已臻化境，混元功灌注之下，剑势时而厚重如山，将劈来的弯刀连人带刀震飞出去；时而轻灵如蛇，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入敌人咽喉、手腕。他存心留活口问话，下手极有分寸，多是刺伤关节，废其战力。
华山弟子们也结阵迎敌，剑光闪烁，与那些凶悍的黄衣人战在一处。这些弟子皆是派中精锐，剑法精熟，配合默契，虽初次应对如此诡异狠辣的西域刀客，初时有些手忙脚乱，但很快便稳住了阵脚。
战斗结束得很快。在袁承志与何铁手两大高手联手之下，这群号称“沙狐”的伏击者很快便死伤殆尽，只剩下那名被何铁手毒功所制、瘫软在地的头目。
何铁手走到那头目身前，蹲下身，用西域土语慢条斯理地问了几句。那头目起初还咬牙切齿，拒不回答，何铁手也不生气，只是伸出食指，在他额前轻轻一点。
只见那头目浑身剧烈抽搐起来，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皮肤下仿佛有无数小虫在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袁承志眉头微皱，但并未阻止。他知道，非常之时，需用非常手段。
片刻之后，何铁手才解除了手段。那头目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被冷汗浸透，看向何铁手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如同看着地狱来的恶魔。他哆哆嗦嗦地交代了起来。
何铁手听罢，站起身，对袁承志道：“他们是奉了黑风堡‘血刀尊者’座下一位香主之命，在此截杀可能来自中原的探子，尤其是……华山派的人。看来，我们的行踪，对方并非一无所知。”
袁承志面色凝重：“他们如何得知？”
“不清楚，他只说是上峰命令。”何铁手踢了踢那头目，“他还说，黑风堡近期守卫异常森严，似乎在筹备什么大事，而且……堡内来了几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客人？”袁承志心中一动，“可知是什么人？”
何铁手摇了摇头：“他级别太低，接触不到。”
袁承志沉吟片刻，知道从此人口中再难问出更多。他示意一名弟子上前，给了那头目一个痛快。
看着满地狼藉的尸体，袁承志心情沉重。尚未接近黑风堡，便已遭遇如此凶悍的伏击，前路之险恶，可见一斑。
“此地不宜久留，清理一下，尽快离开。”他下令道。
队伍迅速处理了现场，再次上路。穿过这片魔鬼城般的雅丹地貌，前方又是一望无际的沙海。
何铁手策马与袁承志并行，忽然侧过头，看着他紧锁的眉头，轻笑道：“怎么？袁大掌门怕了？”
袁承志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怕倒不至于，只是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何铁手闻言，沉默了一下，忽然道：“袁承志，你和你爹，真的很不一样。他像一团燃烧的烈火，无所顾忌，而你……更像是一座沉默的山。”
这是她第二次说类似的话。袁承志没有接话，只是望着远方天地交界处那轮即将沉入沙海的巨大落日，血色的余晖将整个沙漠染得一片悲壮。
何铁手看着他坚毅的侧脸，目光微微闪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她驱马靠近了些，几乎与袁承志并肩，一股淡淡的、不同于沙尘的异香萦绕过来。
“喂，”她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神秘，“想不想知道，那螭龙令……除了是夏雪宜的信物，还有什么别的秘密？”
袁承志猛地转头，看向她近在咫尺、被面纱遮掩的脸庞。
风沙依旧，前路未卜，但某些潜藏在水面下的真相，似乎正随着这西行的脚步，即将被悄然掀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