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像是没听见,径直走到他面前。
“殿下刚才是不是在想,有了这些奇技淫巧,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
他一句话,就戳中了裕王的心事。
“我告诉殿下,不会。”
“只要这天下的病根不除,就算我们造出了能飞的铁鸟,能日行千里的铁车,也只会成为达官贵人敛财的工具。地里的泥腿子,照样得饿死。”
“你……”裕王气得说不出话。
他想跟林望好好辩一辩这君臣之礼,家国大道。
但林望根本不给他机会。
他一侧身,露出了身后的张老三和另一个叫王二麻子的农户。
“殿下,听听他们的故事吧。”
张老三一听,腿都软了。
眼前这个穿着华丽的年轻人,是王爷?是殿下?
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衙的捕快。
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
“草民……草民张老三,叩见王爷!”
“起来说话。”裕王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套。
“把你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殿下听。”林望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像一根鞭子,抽在张老三心上。
张老三不敢不听。
他想起了那五十两银票,想起了那张能换五十亩地的红契。
他一咬牙,把心一横,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
从他家祖上三代都是自耕农说起,说到去年的那场大水,说到他怎么走投无路,跟徐家开的钱庄借了三两银子。
“王爷,那钱庄的掌柜,笑得跟弥勒佛一样。他说利息不高,就是为了周济乡邻。”
“可谁知道,那利滚利,比驴打滚还快!才一年的功夫,三两银子,就变成了八两!”
“草民砸锅卖铁也还不上了啊!然后,他们就拿着契书,把我家里最后那五亩地,给收走了!”
张老三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声音也哽咽了。
“那是我爹,我爷爷,我祖爷爷,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地啊!”
“他们说,这是合法的,是白纸黑字写明的。可这算哪门子的法?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旁边的王二麻子,也哭着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
大同小异。
都是天灾,借贷,最后田地被兼并。
“王爷,我们村,像我们这样的,不止一家两家!华亭县,松江府,到处都是!”
“那些读书人,那些当官的,都说徐阁老是活菩萨,是贤臣。可他家里的人,干的却是敲骨吸髓的勾当啊!”
裕王呆呆地坐在那里,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手脚冰凉,浑身发抖。
徐阶……
那个在他启蒙时,教他“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儒学大家。
那个在他面前,永远一副忧国忧民,痛斥严党贪腐的忠臣。
他的家族,在江南,就是用这种“合法”的手段,将万千的自耕农,变成了流离失所的佃户?
他突然想起了林望那天说的话。
“他首先代表的,是他自己所在的那个阶层!”
“当他们还是个穷学生的时候,他们可以痛骂严党,因为严党收商税,损害了他们背后那些士绅家族的利益。”
“可一旦他们自己坐上了严嵩的位置……他们会比严嵩更狠!”
原来,都是真的。
他过去二十年所学的一切,所信仰的一切,在张老三和王二麻子血淋淋的哭诉面前,轰然倒塌。
他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被人蒙在鼓里,还自以为是的傻子。
他抬起头,看着林望。
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仿佛他早就知道,一切都会是这样。
“林望……”朱载墎的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我们……该怎么做?”
问出这句话,代表着他彻底放下了自己过去的一切骄傲和天真。
林望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弧度。
很好。
这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不只有动听的歌声,还有锋利的爪牙。
“殿下,”林望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力量。
“想要改变这一切,我们首先,要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阶层’。”
“一个不靠田地,而靠工厂和军功的阶层。一个忠于我们,而不是忠于那些所谓乡党宗族的阶层。”
“一个,能把旧世界,砸个粉碎的新阶层!”
……
当天深夜,林望的书房。
朱载墎第一次,主动坐到了那张巨大的沙盘前。
他不再是那个被动接受者,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
“钱,从哪来?”他问出了第一个,也是最实际的问题。
“抢。”林望的回答,简单粗暴。
裕王愣了一下。
“抢谁的?”
“谁有钱,就抢谁。”林望拿起一枚代表商路的小旗,“丝绸之路,在我手上。所有想从这里经过的商人,都得交税。这笔钱,足够我们养活现在的军队和工坊。”
“但这不够。”林望又指向了地图上的另一处,“我们还需要更多的铁,更多的煤,更多的工匠。”
裕王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吐鲁番和瓦剌的地盘。
“你是说……对外用兵?”裕王的心一紧。
“不。”林望摇了摇头,“是‘贸易’。”
“我们卖给他们盐、茶、布匹,还有……一些他们无法拒绝的东西。”
林望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了一支崭新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哈密产燧发短枪。
“然后,我们换回他们的矿山,他们的牛羊,还有他们的工匠。”
“至于人手……”林望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江南的位置,“张老三和王二麻子,只是一个开始。”
“江南,有成千上万个张老三。他们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希望,他们是我们最天然的盟友。”
“我们要给他们土地,给他们工作,给他们尊严。让他们从佃户,变成我们的士兵和工人。”
朱载墎听得心潮澎湃,又有些不寒而栗。
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庞大而冷酷的计划。
它完全抛弃了儒家的仁义道德,用最赤裸裸的利益,来构建一个新的秩序。
“我明白了。”朱载墎深吸一口气,看着林望,一字一顿地说。
“从今天起,你放手去做。”
“钱和人,我来想办法。朝堂上的压力,我来扛。”
“我只要一个结果。”
林望笑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终于褪去青涩,露出帝王底色的年轻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遵命,殿下。”
窗外,月凉如水。
书房里,一君一臣,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第一次真正地站到了一起。
他们脚下,是小小的哈密卫。
眼中,却是整个大明的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