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万寿宫。
终年不散的丹炉青烟,将整座宫殿笼罩在一片缥缈的云雾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硫磺和各种珍奇草药混合的奇异味道,闻久了,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错觉。
嘉靖皇帝身着一身宽大的青色道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正盘腿坐在一张巨大的八卦蒲团上,双目紧闭,五心朝天,宛如一尊泥塑的神像。
他的面前,是一尊半人高的紫金八卦炉,炉火熊熊,将他那张清瘦而威严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偌大的炼丹房内,落针可闻。
只有一个身穿深蓝色便服的太监,手捧着一份卷宗,如同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跪在嘉靖的身后。
他便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
在宫外,他是无数官员想要巴结的冯公公,在这里,他只是皇帝的一双耳朵,一张嘴。
不知过了多久,嘉靖皇帝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悠长,竟在微冷的空气中凝成了一道淡淡的白线。他没有睁眼,只是用一种慵懒而沙哑的声音问道:“都记下了?”
“回万岁爷,都记下了。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沈炼的口供,一字不差。”冯保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生怕惊扰了主人的清修。
“念。”
“是。”
冯保打开卷宗,开始用一种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将沈炼的所见所闻缓缓念出。
“……其城防工事,诡谲至极。掘壕三尺,深埋尖木,其上遍布铁丝网,网上带刺,战马触之,非死即残,能于无形中瓦解骑兵冲阵之势……”
念到此处,嘉令帝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他虽二十余年不上朝,但对天下兵事,却了如指掌。
他知道,大明边军面对草原铁骑,最大的难题便是如何抵御其第一波摧枯拉朽的冲击。
这种闻所未闻的防御工事,让他生出了一丝兴趣。
“……其所用火器,名曰‘震天雷’,拳头大小,铁铸外壳,内填猛火药。投掷而出,轰鸣如雷,火光冲天,十步之内,人马俱碎。瓦剌三千铁骑,一轮投掷,便溃不成军……”
嘉靖皇帝那双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一线。
缝隙之中,射出两道令人心悸的精光。
震天雷?他想起了军器局那些粗制滥造,时灵时不灵的碗口铳和万人敌。
林望的这个东西,听起来,似乎是另一种层面的武器。
冯保的声音没有停顿,继续念道:“……其军士所用兵刃,非刀非枪,乃是一种长铳,铳口加装四棱短刺,阵战之时,三人一组,进退有据,专司刺杀,极为高效。瓦剌悍勇之士,在壕沟之前,竟不得寸进……”
“……其人善治军,更善治伤。设战地医院,伤兵营中窗明几净,无有恶臭。以烈酒清洗创口,沸水蒸煮布条器械,伤兵存活者十之五六。军心之稳,前所未见……”
听到这里,嘉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动容。
他想起了每年兵部呈上来的抚恤名单,那些在战报中仅仅是“受伤”的士兵,十之八九最后都死在了溃烂和时疫上。能将伤兵的存活率提高到五成以上,这已经不是将才,而是国之重器。
然而,随着冯保的念诵,嘉靖脸上的那丝动容,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发慌。
“……林望在哈密卫,私开工坊,冶铁炼钢,自给自足。其所产煤铁,不仅供卫所军用,更与西域诸部通商,以换取战马、牛羊、矿石。哈密卫周边数十个小部落,皆以其马首是瞻,听其号令。俨然一国之主……”
“……其人帐下,有来历不明之‘昆仑奴’数百,皆是身怀技艺之工匠,专为其打造军械,修筑工事。沈炼查探,此批‘昆仑奴’,乃是自海上而来,疑似倭国战俘……”
“……其人改良农事,所种哈密瓜硕大甘甜,以此酿酒,名‘火龙浆’,烈如火烧,可为军士御寒,可为伤兵疗伤,亦是一大利源……”
炼丹房内的空气,仿佛随着冯保的念诵,一点点被抽干。
那尊紫金八卦炉里,炉火依旧熊熊,但嘉靖的眼神,却比万载的寒冰还要冷。
贸易、军工、农业、技术人才……一个边疆卫所,竟然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起了一套独立完整的,可以自我循环的体系。
这意味着什么,嘉靖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哈密卫,已经可以脱离朝廷的补给,独立生存。
一个不需要朝廷钱粮,却手握强军和利器的边镇,对任何一个皇帝来说,都不是福音,而是噩梦。
冯保念完了,小心翼翼地合上卷宗,整个身体都伏了下去,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御座之上传来的那股无形的,几乎要将人碾碎的帝王威压。
死一般的沉默。
许久,冯保才听到嘉靖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声音里再无一丝慵懒,只剩下纯粹的冰冷。
“沈炼还说了什么?”
冯保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微微发颤:“沈炼说……说他察觉,哈密卫的士兵,对其忠诚异常。言谈之间,只知有‘林将军’,不知有朝廷。军中号令,只听林望一人。其威望,在军中,已……已然一手遮天。”
“嗡——”
炼丹房内,那尊紫金八卦炉发出一声轻微的炉鸣。
只知有林将军,不知有朝廷。
这十二个字,像十二根淬毒的钢针,狠狠地刺入了嘉靖皇帝心中最敏感,最不可触碰的地方。
他可以容忍一个将领贪财,可以容忍他好色,甚至可以容忍他杀良冒功。
但他绝不能容忍,一个将领,试图将朝廷的军队,变成他自己的私兵。
嘉靖皇帝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他只是缓缓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汇报。
炼丹房内,再次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冯保跪在地上,冷汗已经湿透了内衫。他知道,皇帝越是平静,心中酝酿的风暴,就越是恐怖。
就在冯保以为自己会跪到天荒地老的时候,嘉靖皇帝那幽幽的声音,再次飘了过来,像是在问一件毫不相干的小事。
“严嵩的折子,明日就该到了吧?”
冯保心中剧震,连忙答道:“是,按严阁老派人传来的消息,明日一早,严卯便会进宫面圣,并呈上哈密卫大捷的奏疏。”
“嗯。”嘉靖应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他依旧盘腿坐在那里,像一尊神像。
但冯保知道,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以这间小小的炼丹房为中心,悄然张开。
网的另一头,系着的,是远在万里之外的,那个名叫林望的年轻人的脖子。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而天子之疑,则是一道看不见的绞索,会在你最志得意满的时候,无声无息地,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