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陆文昭的参军府邸外,便被十几名士兵用独轮车堵了个水泄不通。
车上装载的,是数十个落满了灰尘的大木箱。
周秃子咧着一口大黄牙,亲自带队押送,见到陆文昭,他瓮声瓮气地一抱拳,嗓门大得能把屋顶的瓦片震下来:“陆参军,您要的账本,指挥使大人让俺给您送来了!从嘉靖初年到现在,哈密卫二十多年的账,全在这儿了,一本都不少!您慢慢看,俺们不着急!”
说完,也不等陆文昭回话,一挥手,士兵们便七手八脚地将一口口大箱子往院子里搬,乒乒乓乓地堆成了几座小山。
陆文昭看着那堆积如山的陈年旧账,眼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他本意是查林望上任以来的账,谁知道对方把祖宗十八代的账本都给他搬了过来。这是想用浩如烟海的文牍,来淹死他?
“好,好,有劳周将军了。”陆文昭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心里却憋了一股火。
“不敢当,不敢当!俺们都是粗人,就盼着陆参军这样的读书人来帮咱们理理账呢!”周秃子嘿嘿一笑,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不怀好意,“指挥使大人说了,陆参军查账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您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要人有人,要笔墨纸砚有笔墨纸砚。”
送走周秃子,陆文昭立刻关上院门,和张师爷一头扎进了那堆故纸之中。
“大人,我们从哪儿查起?”张师爷看着这阵仗,也有些头皮发麻。
“就从林望升任百户之后查起!”陆文昭挽起袖子,眼神坚定,“重点查军械采购、煤铁贸易、军饷发放这三块!我就不信,他能做得天衣无缝!”
然而,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了。
陆文昭的眼睛熬得通红,张师爷的算盘珠子都快磨平了,可结果,却让两人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账本,没有任何问题。
不,应该说,这些账本做得太好了,好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程度。
每一笔收入,无论是来自卫所的屯田,还是与周边部落的贸易,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卖了多少斤煤,换回来多少只羊,市价几何,经手人是谁,一目了然。
每一笔支出,更是详细到了极致。
军饷的发放,精确到每一个士兵的名字和手印;伤兵的抚恤金,附有阵亡文书和家属签收画押;工坊里买了一把锤子,花了三十文钱,都有工坊管事的签字和库房的入库单。
所有的账目,都用一种陆文昭从未见过的“三栏式记账法”记录,借方、贷方、余额,清晰明了,逻辑严谨,交叉验证之下,根本找不出任何漏洞。
张师爷捧着一本账册,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嘴里不停地发出赞叹:“大人,神了,真是神了!写这账本的人,绝对是算学大家!不,就算是户部的算学博士,也未必有这等本事啊!您看这流水,您看这勾稽关系,简直……简直是一件艺术品!”
“啪!”陆文昭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吓得张师爷一哆嗦。
“我让你来是找问题的,不是让你来欣赏的!”陆文昭低声咆哮道,他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静下心来,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严卯在奏报里说的,是哈密卫富得流油,半年商税就能拿出六万两。可眼前的账本,却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账目显示,哈密卫在林望的治理下,确实扭亏为盈,摆脱了以往入不敷出的窘境。
但也就是“略有盈余”而已。
每年的结余,大概在三千到五千两白银之间。这笔钱,对于一个边疆卫所来说,已经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政绩,但距离那骇人听闻的财富,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那些本应存在的,通过煤铁贸易和“火龙浆”产生的巨额利润,就像是蒸发了一样,在账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阳账……阴账……”陆文昭的嘴里,咀嚼着这两个词。
他终于明白了。林望根本就没想过在账本上作假,那是最低级的手段。
他直接做了两套完全不同,但内部逻辑都完美自洽的系统。
一套是摆在明面上的“卫所经济”,也就是这些账本上记录的,符合大明财政制度的一切。
这套系统,清清白白,堪称楷模,足以应付任何审查。
另一套,则是隐藏在水面之下。
那才是真正的利润中心,一个完全独立于朝廷体系之外的,只属于林望自己的商业帝国。
他用这套“阳账”系统,完美地掩盖了“阴账”系统的存在。
高明!实在是太高明了!
陆文昭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可以肯定林望在搞鬼,但他没有任何证据。
他总不能指着一本完美无缺的账本,对皇帝说“启奏陛下,林望的账做得太好了,所以他一定有问题”吧?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大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张师爷也回过味来了,擦着额头的冷汗问道。
陆文昭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看着满院子的账本,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意识到,想从财务上扳倒林望,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个男人,用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构建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火墙。
“把账本……都封存起来吧。”陆文昭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这条路,走不通了。”
张师爷如蒙大赦,连忙招呼下人开始重新装箱。
陆文昭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校场上,士兵们正在林望的亲自监督下进行操练。队列整齐,号令统一,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精气神。
他忽然明白,哈密卫真正的秘密,不在那些账本里,而在那些人身上。
林望最强大的武器,不是什么震天雷,也不是什么新式记账法,而是他对哈密卫上上下下,每一个人的绝对掌控。
要想打破这堵墙,就必须从墙的内部,找到一块松动的砖。
陆文昭的目光,在那些操练的军官中来回逡巡,最终,锁定在了一个身材魁梧,面相憨直的哨官身上。
那是王大麻子,那个在接风宴上第一个跳出来指着他鼻子骂的粗人。
这种人,头脑简单,性格暴躁,崇尚忠义,最容易被“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所煽动。
陆文昭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
账本查不出问题,那我就查你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