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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是盐场老于家闺女,自小勤快泼辣,刚骨要强。她刚懂事能听懂大人说话,“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知道裹脚不是件好事,还非裹不可。每当她看见爹把水缸挑满,心惊肉跳害怕得不行。她要是裹脚,得淌一水缸眼泪。

五岁时,妈妈给她裹脚,她哭闹着抗拒,妈把笤帚把都打劈了。她被逼急眼,顺着梯子“嗖嗖”爬上房顶坐在房檐上,耷拉两条腿打瞌睡。每当这时妈妈害怕了,端着簸箕,在下面战战兢兢地接着,哄着劝着。

爹到永宁城赶集,给她买回一根红头绳和一条粉绸布。她喜欢得不得了,这才“呀呀”叫着,让妈一层层地把脚裹上。妈一松手,她跌跌撞撞下地,拿起菜刀剁脚。妈又一次妥协,把裹脚布一层层解开。妈气得往回要红头绳和粉绸布,她说藏丢了。妈紧闭双眼坐在炕头上,双手撑起身体前后悠荡,给闺女看前生后世。妈说看见一头骒驴戴着蒙眼正在拉磨,被主人鞭打棍捶。

闺女生着一身犟驴皮子,总挨打不告饶。从此后,爹妈天天让她干活,一刻不让她闲着。他们不是狠心折磨闺女,而是为她好。女人不裹脚叫“天足”,和患上天花满脸麻子一样,被视为缺陷,长大得臭在家里没人要。

那天吃完晌饭,妈让六岁的桃红去街上菜园,顶着毒日头拔韭菜地草。妈还吓唬女儿:“你不裹脚,下辈子变成驴整天推磨,鞭打棍捶。”一提裹脚桃红就烦,倔强地顶撞:“变驴就变驴,推磨就推磨,挨打受累我愿意。”妈吓唬她:“你不裹脚,就得去小西山屯后大树林子里挖菜,那里有老虎和黑瞎子吃你,穷簸箕里面的狗岱子变成鬼抓你。你不挖满一筐菜,回家往死里打!”

妈不是吓唬她,邻居家小三闺女和她妈去赶海,经过小西山屯后大树林子,被老虎吃了。“穷簸箕”里,埋着要饭的“狗岱子”和一群为他殉葬的狗。每到正晌午时,阴魂不散的“狗岱子”高唱穷歌,和“汪汪”的狗叫声连成一片。盐场许多人听见那瘆人的歌声和狗叫声,大人大白天不敢去那里。她拿了铲子c着筐跑出后门。妈大声喊:“你回来吧,不裹脚了!”女儿不回头,她一双小脚追不上。等妈撵到碱地“哑巴子”家房东头,桃红早跑没影了。

小西山屯后大树林子里,真是太好了。一个人能抱过来的是小树,几个人合抱粗是半大树,比碾盘粗的树才算大树。每棵大树都是一座大房子,树干是通天高的顶梁柱,枝枝杈杈是檩子和椽子,茂密的树冠是房盖。和大树相比,人是一只只蚂蚁。树冠挤着树冠交织,在树顶上垛着一垛垛绿色大柴火垛。

桃红仿佛走进一座用大树盖的屯子里,家家户户的门大敞四开。树墙相互连通,她从一道道树缝中钻过,像进到盐场各家各户。她每攀过一道高高的门槛,高喊一声:“李四先生在家吗?你不去小西山扎针啦?给人扎针还是给牲口扎针?”“于殿良在家吗?你爹让你拔蒿子!”“黄后明!赵先生喊你去他家下棋,输了炒花生赢了烧毛豆……”这里没人逼她裹脚,大晌头子让她拔韭菜地草,赶她上山挖菜,骂她是驴。她围着一棵树大圈转,怎么也追不上自己,像一只小花猫追自己尾巴。她躲在大树后面,自己和自己藏猫猫。

她抓住一棵大树皲裂的树皮,学小猫练爪儿,试着往上爬。树越粗,树皮缝隙越深。她人小身轻,没费劲爬上大树。她骑在高高树杈上,像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旁边一棵大树树杈上,夹着一头猪不猪狗不狗驴不驴的小黑东西。小黑东西上不去下不来,哼哼唧唧直叫唤,往树下探着脑袋张望。

树林子深处,钻出一个大黑驴一样的大黑东西,是小黑东西妈妈。大黑东西朝树上叫了一声,小黑东西答应着往树下爬,一下没把住掉下去。半天才传来“扑通”一声,小黑东西摔的“嗷嗷”叫,被妈妈叼走。她哪里知道,这是一对黑熊母子。她往上看,大树上面生着半大树,半大树上面生着小树,小树上面生着树杈。她顺树杈一直往高爬,直到被树冠包裹,像钻进柴火垛。

她颤颤巍巍悠来荡去,“扑喽”一声掉下去,幸亏被一根树杈托住。她抓住树杈没悠荡几下,“咔嚓”一声断了。她“噼里扑娄”往下掉,一层层树杈再没将她托住。幸亏她被骑大马的大树杈接住,才没掉到地上摔死。

她往下一看,越靠地面树根越细,这才知道大树老高老高了。她能数一百个数,大树能有一百间房子那么高。她这才知道害怕,咧着嘴哭起来。

大树林子里,除了她和刚才的大黑东西和小黑东西,一个活物没见着。她紧紧抱住树杈,脚往下面试了又试,悬空跐不住东西。她大声喊了半天,把所有认识的人都喊遍,谁都听不见。她想起冯成才家刚盖房子,墙缝和裂开的树皮一样,她和小伙伴们顺墙缝爬上房顶爬下来。她把树缝当成墙缝,贴着大树一点点往下爬。她不知道爬了多久,离地面还有多高,一只脚一下没跐住,仰面朝天摔下去……她离地面只有一块坯高,打个滚爬起来。

大白天,大树林子里黑乎乎像傍晚。桃红没挖着野菜,不敢回家。她发现低矮的野梨树、野杏树和野桃树上,没掉下来的果子已经熟透,一嘟噜一嘟噜干在上面。她爬上树杈用脚猛踩猛摇,果子“噼里啪啦”掉了满地。

她拣了半筐半干甜甜的果子,一边吃,一边从树缝里面往前钻。大树林子越来越亮堂,她以为天放晴了云彩散了呢。瓦蓝的天空逐渐显露出来,白亮亮的太阳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越过一道沙坡,下面是一条清汤清水的小河。

河边生长着比大人还高的香蒲棒草,她来到河边看水,河水很浅。河底一层细沙被水流冲出一道道细纹,一群群小鱼逆水而游,费了挺大劲没动地方。天空倒映在河里,显得水比天深。香蒲棒草倒映在河里,草倒着长在河底下。大树倒映在河水里,大树大头朝下生长。她低头看自己,小鱼惊慌失措四散逃走,腾起的沙雾将河底搅浑。身后上来个东西,像牛那样“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一只花花搭搭的大老虎,像用气吹成的大花猫,大摇大摆走过来。老虎肯定刚睡醒,边走边打哈欠。老虎的哈欠又腥又膻,比牲口味儿还难闻。老虎和永宁城里的人都自高自大,根本没把盐场人放在眼里。老虎在她身后站住,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下,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它肯定嫌她人小肉少不够塞牙缝,懒洋洋地转身去了别处。老虎屁股一扭一扭、尾巴左右摇摆,在她眼前划拉一辈子。

山上的野菜都老了,“羊奶子”变成老太太的奶子,早都瘪了。山古巴子开花之后成了草,挖到筐里不是菜。菠菠丁是养不住的女人,打着伞随着风汉子远走高飞。车轱辘菜结完籽嫁给车轱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曲麻菜、刺菜、鸭蒲等,老成了柴火。过了小河,桃红没挖着一根鲜嫩的野菜。她走进一片三棱草中间,头影不露转迷糊了,怎么也走不出去。直到她看见一根伸进来的老牛筋,这才牵着走出来。她离开那片三棱草,登上一座高高的大沙塄子上面。

大沙塄子酷似一只大簸箕背风朝阳隐蔽安静,生长茂密的野草、灌木和杂树,密不透风,是野鸡和野兔的老窝。寒冷的冬天,里面一定温暖融融。很早以前这里叫大鼓堆,自从要饭花子“狗岱子”埋在这里,人们才叫“穷簸箕”。

许多年前,小西山来个要饭花子岱长桥,说他家住东南峦牙山,门前有条峦牙河,一下雨就发大水。他父母倾家荡产架桥,年年架桥年年被山洪冲垮,直到双双被山洪冲走。岱长桥长大之后终于架成一座桥,走出峦牙山。

他当过泥瓦匠,织过布,贩过私盐,当过长工,编过凉席,养过奶羊,挖煤淘金,仍穷得叮当响,四海为家要饭。他通狗语会说狗话,狗见了他亲近,人们都叫他“狗岱子”。“狗岱子”端着一只大簸箕要饭,谁家给他饭吃,他给谁家画孙悟空。孙悟空一个筋头十万八千里,嫉恶如仇无所不能,是历代小西山孩子崇拜的真神。他画的孙悟空蹲在地上,双手紧握金箍棒低着头,和他一起发愁。他画孙悟空也偷懒,先从上到下画一根垂直的金箍棒,然后在两边各画一半孙悟空,就成了。小西山家家户户墙上,都贴着“狗岱子”画的孙悟空。

要饭花子敲骨头棒子唱喜歌,他手拍簸箕唱“穷歌”。他双腿跌断后爬着要饭,把破簸箕往前面推一下,人往前面爬一点。那一年他爬上大鼓堆,搭间小窝棚住下。他白天爬着拣野鸡蛋、薅野菜吃,爬到小河边喝水,晚上爬进小屋里,扣着破簸箕睡觉。每天正晌午时,“狗岱子”在大鼓堆顶上高唱“穷歌”。他歌声高犷嘹亮,三里五村的狗听见,叼着家里好吃的东西,跑来送给他。

大伙儿怕他把狗拐带坏,把狗栓上。有一年夏天正晌午时,太阳晒的大鼓堆沙砾滚烫,大树和小草蔫头耷脑,鸟儿不飞小虫子蛰伏,野鸡野兔趴在窝里。“狗岱子”爬出窝棚,唱完最后一次穷歌,趴在大鼓堆上咽了气。

三里五村的狗挣脱锁链跑来,一边呜咽一边在“狗岱子”身下扒沙子。等尸体沉下沙坑,狗群叼起破簸箕盖在“狗岱子”脸上,再倒过身子用后爪往身后刨沙子,为他填坑埋葬。狗带回穷十八辈的穷神恶鬼,被主人吊死扔的远远。又过去许多年,大鼓堆下陷成一片洼地,人们叫这里“穷簸箕”。

每当正晌午时,太阳把“穷簸箕”沙砾晒得滚烫,里面传出“狗岱子”的歌声、狗的“汪汪”叫声,穷神恶鬼阴魂不散。据说人进到“穷簸箕”里被穷神恶鬼附身,世代受穷永世不得翻身。

桃红站在“穷簸箕”边上,身影映在簸箕底下。影子要是站起来,肯定能看见盐场,知道爹妈在家里干什么。天到下半晌,西天挂个太阳,东天边悬着半个月亮。她没挖着菜,回家还得挨打、裹脚。 她一边哭一边大声唱:

日头圆,月亮弯,

我到山上把菜剜!

筐不满,别回家,

我妈要裹我脚丫!

桃红稚嫩的童声在“穷簸箕”里回荡碰撞,产生共鸣。她歌声刚落,里面响起一个男人悲怆的歌声,伴随一片“汪汪”狗叫声。歌声穿透天空,也穿透人心。“狗岱子”在沙岗后打过蒲草,给小西山家家户户编过凉席。

泥瓦匠,住草房。

纺织娘,没衣裳。

卖盐的,喝淡汤。

种田的,喝米汤。

编凉席的睡光床,

当奶妈的卖儿郎。

挖煤哥家里像冰窖,

淘金老汉一辈子穷得慌……

董万空太爷那辈盖房子,专门请“狗岱子”砌角石,直到现在,房子角线仍垂直稳固。他给盐场黄道坡家修过织布机,在海边“青石线”岸边淘过沙金。据说盐场的村名,也因为“狗岱子”在这里晒过盐卖过盐所取。

桃红以为树丛里藏着人和狗,大声喊:“你是谁?快点出来!”没人答应没人出来,歌声和狗叫声没了。她威胁:“你再不出来,我就往下面扬沙子!”

她把脚尖插进沙子里,用力往下一挑。一道弯弯的沙线,洋洋洒洒落在脚下大斜面上。每粒沙子都有固定位置,一粒沙子挪了窝,每粒沙子都挪了位置。先是一条细细的线沙往下溜,紧接着”呼隆“一声,整座大斜面坍塌下来。

她身子一坠,出溜到“穷簸箕”底下。下面的灌木和草丛,瞬间被沙子掩埋。一片果实累累的野李子树,只剩下几根树梢。高大的皂角树挂满皂角,倏然间矮了半截。成群的野鸡被惊飞,“噗噜噜”响成一片。野鸡翅膀带起的沙子“刷刷”落向地面,脱落的羽毛纷纷扬扬,打着旋儿往下飘落。

四散奔逃的野兔撞上突如其来出现的沙壁,横七竖八倒下一堆。沙壁随即坍塌,来不及逃跑的野兔被掩埋。几只侥幸没被掩埋的野兔,四散逃跑时撞上树干,一动不动四爪朝天。一群獾子支棱耳朵,傻愣愣地观察,想跑也晚了,被埋的头影不露。几只狐狸拱出沙子,一躬一躬拼命逃跑,一难免灭顶之灾。

桃红差点儿被沙子掩埋,身上、头上、嘴里全是沙子。她以为筐和铲子没了,一看筐子?在胳膊上,铲子也没丢。每当她和小伙伴们想好东西了,都跪在地上念叨许愿。她跪在沙子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大声念叨:

富簸箕,簸箕富,

刺菜曲麻菜开小铺!

她睁开眼睛,对面没被沙子掩埋的一窝窝草窠子之间,生长着二茬曲麻菜、刺儿菜、鸭莆、菠菠丁、车轱辘菜,山茄子、羊奶子。她跑过去用铲子使劲挖,嫩嫩的小手磨起了水泡,很快挖满了一筐。艳红色的石竹花和粉红色的百合花,如同藏丢了的红头绳和粉绸布。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大声念叨:

簸箕富,簸箕穷,

给我一根红头绳!

簸箕穷,簸箕富,

给我一条粉绸布……

桃红念着念着躺在草丛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个高大的要饭花子带一群狗,双手端一只破簸箕,一瘸一拐朝她走来。桃红问:“你是谁?”要饭花子说:“我是狗岱子。”桃红问:“你到这里干什么?”狗岱子说:“这里是我的家呀!”桃红说:“狗岱子爷爷,我想要一根红头绳和一条粉绸布。”狗岱子说:“我就是来给你送红头绳和粉绸布的。”桃红说:“我想什么你能给我送什么吗?”狗岱子说:“孩子,好东西不是想出来的,是靠勤快和劳动挣来的。假如再让我活一世,说什么也不要饭。心诚则灵做事准成,自己精神自己长!”

说完,“狗岱子”把簸箕往头上一扣,和一群狗不见了。桃红醒来时,西下的太阳把沙愣子映成金色,高大的杨树成了一棵棵金树。她仰起头往上看,头顶上成群翻飞的野蚊子,变成一球球金蚊子。一丛白花草上,放着一根红头绳和一条粉绸布,和自己藏丢的一摸一样!原来,红头绳和粉绸又被扯出来。

她坚信,红头绳和粉绸布是“狗岱子”爷爷送给她的礼物。她把头绳和绸布扎在头上,给“狗岱子”爷爷唱《小放牛》:

天上的绫罗什么人采?

地上的黄河什么人开?

什么人把守三关口?

什么人勒马观春秋?

天上的绫罗王母娘娘采,

地上的黄河老龙王开。

杨六郎把守三关口,

关云长勒马观春秋……

傍晚,桃红?着野菜回家,忘记摘下红头绳和粉绸布,惹下大祸。当爹妈知道她去了“穷簸箕”,扎着“狗岱子”送给的红头绳和粉绸布,脸都吓白了。他们说她被穷神恶鬼附体,不让她进屋,在外面墙跟下睡了一晚上。爹去永宁城请来活神仙,来家里“驱鬼送穷”。活神仙将她大头朝下吊在梯子枨上,用桃树枝“啪啪”地狠抽,抽一下问一声:“狗岱子你走不走?”桃红只梦见“狗岱子”,根本没和它回家,咬紧牙关一声不吱。活神仙让她骂“狗岱子快滚”,要骂九九八十一声。她死也不骂,直到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活神仙才把她放下来。

妈妈含泪给她洗脸,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吃完晚饭,爹用一条围巾蒙住她眼睛,把她抱到院子里牛车上。妈告诉她:“你爹送你到二姨家,躲几天穷鬼再回来。”爹怕她跳车逃跑,用腿带子捆住手脚,身上盖一层“春不老”小白菜。她是个倔强孩子,不哭不喊不告饶。老牛车慢慢腾腾磕磕绊绊,像倒着往回走,从街上倒回院子里,进门上炕,在炕头炕梢之间来回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早忘记去二姨家,裤子尿湿了都没醒。牛车一晃停住,她醒了,爹松绑把她拎下车。她以为头上还盖着一层小白菜,已经到了半夜三更,天和锅底一样黑。

爹闷声闷气告诉她:“你的家到了,从今往后你不姓于,姓马。”她这才知道,爹没送她到二姨家,而把她送给一户姓马的人家。从屋里走出一个人影,给了爹一把大铜钱。爹接了铜钱数都没数出了院子,贪黑赶车回去。

那个影子把她拎进屋里,放在灶坑旮旯草堆上。那家女人给她吃了根地瓜,说:“你上炕睡觉去吧。”她这才知道炕上连炕席都没铺,更别说铺褥子盖被。她浑身被土炕硌得生疼,炕上的干土面子,呛的她嘴里和嗓子眼发干。

天还没亮,她被那家女人叫起来。她一边脸贴在炕上,沾满沙粒。她用手一扑娄脸,沙粒掉下来,留下一片拉拉巴巴的小坑。她以为那家女人怕她尿炕,谁知道是让她下地烧火,和她一块儿做饭。女人是她婆婆,恶狠狠地说:“你爹把你卖了三十个铜钱,从此后你生是我马家的人,死是我马家的鬼。”她稀里糊涂,以为做梦。她往炕上端饭时,婆婆又告诉她:“坐在炕梢的是你男人。”

她的男人脸上有一排亮疤,是个总像发狠骂人的丑八怪。婆婆告诉她:“坐在炕头的是你公爹,快叫爹。”她的公爹是个破破烂烂的老头,凶狠地看着她。婆婆问:“你快点叫爹,叫不叫?”她倔强地说:“不叫,就是不叫!”

婆婆二话不说拿起烧火棍,照她脑袋劈头盖脸就打。一烧火棍打在脖子上,她感到烧火棍变成一把快刀,脑袋被砍掉。她大声哭喊:“我要回家……”婆婆狠狠一烧火棍打在后脑勺上,她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早上。她从邻居婶子大娘那里知道,她被狠心的爹妈卖到四十里地之外的马屯,做马车富家童养媳。马家是穷户,吃饭没有碗,全家人用水瓢轮流喝苞米粥。马家穷的铺不起炕席,更别说铺褥子盖被,晚上,全家人光着身子睡在土炕上。马家人手掌和脚掌上的老茧,是干活、走道磨的;后脊梁、肩膀头和腚片上一层老茧,是被光秃秃的土炕磨的。

桃红的男人叫马换臣,外号叫“马咬子”。他十八岁那年给地主家扛活,有一次铡草喂马,见马“咔嚓咔嚓”咀嚼草结子,让他想起吃排骨。他咽了口唾沫,也学马吃草的样子,把嘴伸进牲口槽子。马以为他和自己争食,照他脸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出一排对穿的血窟窿。还有人说,他的脸是被狼咬的。

马换臣脸上的伤疤没长开,一面脸揪巴到一块儿,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他不说话,别人以为他骂人。他一说话,更是一副怒火冲天的样子。他赶集和人讨价还价,无意中看了别人一眼,莫名其妙地挨骂,甚至挨打。他三十八岁没娶媳妇,爹妈正为传宗接代发愁,有人送来童养媳。童养媳又叫“待年媳”,婆家养到十四岁才能圆房。等桃红长到十四岁时,马换臣也到了四十六岁。

马换臣虽然面相狰狞,为人憨厚善良,对小桃红处处照顾,百般呵护。桃红对“丈夫”既怕又恨,对他的照顾毫不领情,时刻躲着他防备他。

马家卖了一只下蛋鸡,买了个穷鬼附体的童养媳,把她当成牲口使唤。牲口被鞭打棍捶不知道喊疼,拉车种地任劳任怨。公婆对待她不如牲口,非打即骂百般虐待,只要不死不残能干活就行,八年后和儿子圆房能养孩子就行。

马车富夫妇都是纯粹的穷人,却对穷人毫无怜悯之心。家里有了童养媳,他们立刻成了地主和东家,对六岁的桃红张嘴就骂举手就打。桃红烧火做饭,压碾子推磨,喂猪喂鸡,挑水扫院子,上山拔苗。到糜子地里哄赶家雀,也顺便扯着缰绳放牲口。害怕穷鬼生根,公婆连土炕都不让她睡,赶进磨房里睡觉。

滴水成冰的冬天,狠心的公婆也不让她进屋里暖一暖身子。马换臣看不下去,让桃红搬回屋子里,自己住进磨房。公婆让桃红脱光脚,把她推出屋子,站在院子中间雪窟窿里面暖脚。秋天粮食收回场院,恶公公不让她睡觉,整夜在场院看苞米。桃红困了,靠在苞米仓子上打个盹,冷了,钻进苞米秸捆暖暖身子。

阴雨连绵的深秋,桃红往萝卜地里扛几捆苞米秸子,搭成小窝棚看萝卜。十冬腊月,恶婆婆把桃红赶到野外搂草,好几次差点儿让狼吃了。外面一直下雪,她一直扫雪,下了扫扫了下没完没了。桃红挨打受骂,勤劳勤俭操持破家。马家的日子有了起色,过年杀得起猪,包得上饺子,炕上铺了炕席,做了崭新的被褥。公公婆婆毫不领情,说:“不收留你这个穷鬼,我们早当了大财主。”平日里全家人吃饭,桃红站在地上伺候。吃年夜饭,她蹲在灶坑下对付一口。

那一年,桃红千瓢水万瓢糠,马家杀了一口四百二十斤重的年猪,一斤猪肉没卖,腌了一大缸咸肉,炼了五坛子油,彻底摘掉“马穷子”帽子。

婆婆把熟肉放进筐里,挂在磨房梁上。怕桃红偷吃,婆婆在筐上做了记号。公婆确实没做手脚,筐里的肉确实一天少一块。他们赖桃红偷吃了,用烧火棍狠毒地打她。她越辩解,恶婆婆打得越狠。公公搬块土坯都费劲,竟举起百多斤重的捶板石,要把她砸成肉泥。公公在屯中最软弱,孩子都欺负他,能一脚把桃红从门口踹到院子中间。马换臣看不下去,跪在爹妈面前替桃红求情,发誓一辈子不吃肉。马换臣越求情,公婆越变本加厉地虐待桃红,骂得越凶打得越狠。

晚上,马换臣在磨道上偷偷撒了一层草木灰。第二天早上,他把爹妈带进磨房验证,上面印着桃红的鞋印!桃红又挨了公婆一顿毒打,走路一瘸一拐。又到了晚上,马换臣躲进磨房里间。半夜三更,房门悄悄开了。家里的大黄狗像人那样直立,两只前爪扶着门框,一步步“走”进来。狗的两只后爪,靸着桃红的两只鞋。狗刚到筐里叼肉,马换臣抡起磨棍“嘎崩”一声,打得恶狗脑浆迸溅!

桃红在马家苦苦熬了八年,到了十四岁也到了圆房年龄。尽管她遭受非人折磨,长得羞花闭月,屯里人都说她是仙女下凡。那年春天,后院一树梨花洁白如雪,招得彩蝶蜜蜂上下翻飞。公婆选个好日子,让桃红把铺盖搬到四十六岁的儿子屋里,晚上圆房。看着腰弯背驼、满脸皱纹面目丑陋的马换臣,桃红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情愿。她又一想,这些年没有他明里暗里呵护,自己早被公婆折磨死了。她万般无奈听天由命,善良的马换臣绝不耽误桃红。

晚上,爹妈往屋里推他,小媳妇往炕上拽他。他进屋不上炕,在地上坐到半夜三更。桃红睡着了,他悄悄来到后园,在梨树杈上栓了根绳子,上吊死了。十四岁的桃红刚圆房,成了小寡妇独守空房。公婆又把这一切迁怒于她,把她当成断子绝孙的丧门星,恨死她了。公公马车富还起了淫心,和老婆商量,要替儿子接续马家香火。这回,婆婆坚决站在桃红一边,与丈夫斗智斗勇,护着儿媳妇。桃红不到天黑就关门,再加上婆婆严密监视,公公一直找不到下手机会。

那天吃完早饭,公公说到姑姑家串门,要住一宿,第二天吃完晌午饭回来。公公换上一身新衣裳,提礼物出了门。公公三天没回家,婆婆带她去姑姑家寻找,马车富本没去。婆媳俩找翻了天挖遍了地,不知道马车富去了哪里。

自从公公失踪之后,桃红那头的火炕一直不好烧,炕洞子总往外倒烟。她去屋顶用长杆子捅烟筒,还是不好烧,只得重新搭炕。那天,瓦匠刚揭开炕石板,吓的“啊”的大叫一声,一头栽到窗外。公公蜷缩在炕洞子里,烟熏火燎三个多月,成了人干!公公以去姑姑家串门做幌子,走到屯后悄悄地从后门回来。她趁老婆和儿媳妇去街上菜园里摘茄子,钻进儿媳妇屋里。

屋子里空空荡荡,哪能藏住一个大活人?马车富胸有成竹。在这之前他趁搭炕机会,扩大炕洞子,钻进去正好容下一个人藏身。为了潜伏安全,他提前和老婆达成共识:不管喂猪做饭,都不在丧门星那边灶上烧火,让丧门星睡凉炕,连穷鬼一块儿冰死。那天,马车富刚钻进炕洞子里,桃红和婆婆?了一筐茄子进院。他打算夜深人静时钻出来,装成儿子鬼魂,吓昏儿媳妇再实施罪恶计划。

桃红给婆婆摘下头发上一片草叶,让婆婆心暖,不该折磨同是苦命人的儿媳妇。她在儿媳妇那边灶坑里填上干艾蒿,拉风匣烀猪食,让儿媳妇睡上热炕。浓烈的艾蒿烟涌进炕洞子里,马车富一口气没上来,像蚊子一样被呛死。

马车富死后,婆婆大病不起。桃红伺候三年,体面地为婆婆送终。婆婆一死,马家七大姑八大姨全来了,争夺房产土地。他们以桃红克夫败家为由,让她滚回老家。她据理力争,他们把她捆起来用破布堵上嘴,准备半夜三更沉进大水坑。她在一个好心叔公的帮助下,连夜逃出马家,第二天晌午回到盐场。

除了生孩子,桃红把女人的罪遭遍了。“穷簸箕”里哪有什么穷鬼?奸懒馋滑才被穷神恶鬼附身。人死如灯灭,“狗岱子”死了几十年,还在正晌午时唱歌,他死了才算活着。桃红把“穷簸箕”当做心诚则灵的圣地,每年清明和七月十五鬼节,来给“狗岱子”添土上坟,祈祷许愿,保佑自己逢上百年大龙潮,大流退干露出“孤石”,鱼鳖虾蟹上岸,扯三尺长的龙须菜,刨鞋底大的海蛎子,捉钵头大的螃蟹,拣小盆大的海螺,再找个中意好男人,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

桃红能对自己的脚说了算,就能为自己做主。她能当童养媳,没有什么当不了的。闺女的种种遭遇和折磨,爹妈的心软了,再不把闺女推进火坑。

桃红没裹脚没有身价,不守妇道被婆家赶出来。她是童养媳,还是个“小寡妇”,名声更差,好人家男人不愿意娶。想娶她的男人,不是死了老婆带一大群孩子,再是残疾人和老光棍。那天,来媒人为她提亲,是小西山四十多岁的老光棍董万开。她把媒人推出门外,哪怕此生不嫁,也不嫁给小西山光棍。

十八岁的桃红,天天去小西山北海赶海。潮汐是她的闺密,一天不见都不行。

她顺路采蘑菇晒干,套野鸡野兔。她每天赶海回家,先煮海螺螃蟹,让爹妈尝鲜

解馋,再把野鸡和野兔褪毛扒皮剁肉,将干蘑菇泡开,接着烧火炖肉。

“初一十五正晌干”,那天是晌午潮,桃红?着大筐,袅袅婷婷走出家门。她绕过老李大河北头,躲过碱地“哑巴子”家恶狗,穿过小西山屯北苞米地,进入大树林子。她独来独往高傲孤独凄美,是王二姐思夫王宝钏寒窑苦守,也是孟姜女千里送寒衣。她眼里的小西山绝不是穷山,而是金山银山花果山。

春天,小西山被装进花篮子里。夏天,小西山被腌进蜜罐子里。秋天,小西山被储进苞米仓子里。冬天,小西山被踅进粮食囤子里。小西山的冬天也是春天,冬青是树上之树。密密麻麻的鸟儿落在树杈上,是会飞会聒噪的树叶。一座座鸟巢是树上小西山,分前街、后街、东地、东南地、南头子、西头子、北地和西北地。成群的鸟儿是生了翅膀的小西山人,成双成对没有光棍汉。不管杨树、柳树、榆树和刺槐,只要长在小西山,都是树高千尺。一棵棵大树高举着擎天大毛笔,一边往天上写字,一边“哗啦啦”地说话。它们手写一年二十四个节气、风霜雨雪,嘴说天下道理。它们记录一天天喜怒哀乐、抒发一年年一辈辈万千感慨。它们不怕树大招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做不成栋梁也要做一垛劈柴。

小西山的光棍们不读私塾不识字,有手不会写寒暑春秋,有嘴说不出子午卯酉,除了干活再是活着,虽然到处都是大树,没有一个像大树一样的男人。

风平浪静的大海是一锅蓝色煮青,白帆是航行的海鸥、海鸥是会飞的白帆。

大鱼不时跃出海面,落下时爆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西北海天根竖起一个扁担“栽子”,据说是海那边的一座高山。夜里站在房顶上看西北海,从海底下透出金的银的两束光亮。古时候有家富人在这里翻船,是金锚和银锚在海底闪闪发光。海滩上一道洁白的贝壳,是大海戴在脖子上的一圈项链。贝壳被潮水淘洗亿万年,只剩下中间晶莹如同珍珠般的柱芯。桃红把贝壳拣回家,用蒜缸子捣成粉末,用来擦脸,皮肤细腻白嫩。她咀嚼乌鱼骨净齿,牙齿洁白坚固。她每天喝海边山空子里的长流水,百病不犯。她用山珍海味滋养,用天然化妆品打扮梳洗,既有少女的纯洁和单纯,又有少妇的妩媚和成熟。

海里每铺石棚,每块礁石,每片海滩,每处沙窝,每道石缝,每座水湾,每块石板下,有捉不尽的螃蟹,拣不完的海螺,掏不空的海爸子,打不枯的海蛎子,刮不败的海荞麦。海秧菜和龙须菜,捞不完也摘不尽。大流刚闪边,她来到石棚上,刮海荞麦喂鸭子。她想起昨晚那个梦,不由得脸红心跳。她和小西山的董希录成亲了,他在被窝里咯吱她,她一笑就生孩子,转眼之间生下一打群。

退个好潮,她就心满意足。刮完海荞麦潮退一半,到石棚上刨海蛎子。刨满葫芦头潮已退干,拣海螺捉螃蟹,捞海秧菜摘龙须菜。她发现自己被脚下石棚一点点举到半天空。她赶紧起身往下一看,眼前一迷糊,差点儿跌下深渊。她抬头看潮,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大海漏勺了,海水少了一半!礁石成了石山,石棚成了天棚,石炕成了房顶。大海成了浅水湾,西北方向露出船体和两根船桅,是富人家那艘沉船。天边露出一圈锯齿般的山峦,是一座座高高的大山。

天哪,涨百年大龙潮了!

东北海龙王庙那边,偌大一片海变成没边没沿的海滩。王家崴子是个站立起来的巨人,一条长腿一步跨到盐场龙王庙。经常翻船的三道礓不显山不露水,矗立三座高高的山峰。山脚下,堆积着乌黑腐朽、支支棱棱一层沉船残骸。山峰上,一群人不人鱼不鱼兽不兽的黑亮怪物,嚎叫着蹦跳着。是淹死的冤魂“海叶子”?每当三道礓翻船,精气都去死人家报信。死几个人有几柱龙卷风上岸,后面留下一道水沟。龙卷风所到之处飞沙走石,大树被连根拔起。接着三道礓显灵,变成村庄、树林、人群、田野和牛羊,是传说中的死者家园。

一艘沉船和新的一样,桅顶上小红旗仍在飘摇,像有人晃动船桅。船老大仍坐在船尾扶舵,在低头看着罗盘。这是去年,盐场在这里翻沉的那条新船。船老大李天林把自己绑在船上,随船一块儿沉下海底。船上五个人全部遇难,三哥于振铎是其中一个。翻船第二天,三柱龙卷风到三个伙计家门前报丧。

开春后开海,三具死尸在北海大流上岸,只有三哥和船老大李天林没上来。

妈天天到北海龙王庙眺望,盼望三哥从海里上岸回来。桃红大声哭喊:“三哥你在哪里?妈天天到海边望你!李大叔!快转舵回家……”大神说,于振铎被海龟驮到一座海岛庙里当和尚,五十年后显身。李天林死后,自己驾船驶回盐场。

三哥没有影儿,李天林怎么喊听不见,一动不动地扶舵看罗盘。

海里底栖贝类从来不露出海面,终生在水底造穴隐居。此时,扇贝、大蛤、毛蚶子、蚬子被大龙潮惊醒,纷纷浮上海面。它们两扇贝壳快速开合,像飞起一群群蝴蝶,“哗啦啦”响成一片。一群群大鱼,搁浅在一湾湾浅水中。一道道黑黑的鱼脊梁,是一根根漂浮的檩子。不时翻出的鱼肚白,在阳光下一亮一亮直闪。桃红能叫出名的,有梭鱼、黄鱼、鲅鱼、鲈鱼、牙鲆鱼、黑刺挠鱼。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鱼,她从来没见过。一群群大蒲扇子一样的鳐鱼,最悲惨可怜。它们像风刮树叶子起了空,再“啪叽”“啪叽”摔在石棚上。它们生就一身脆骨,全身骨头顿时摔成碎块。从母鱼肚子里摔出一堆堆鱼籽,被阳光照出缎子一样的彩纹。称做“美人鱼荷包”的鱼卵,被滚烫的礁石烙成“煎饼”。

每只大海龟后背上,都背着一面沉重的锅盖,爬不动扔不掉。海豹、海猪、海狗,是生活在海水中一群群肥透的克郎猪。它们用脚巴掌笨笨拉拉地挪动身子,一骨节一骨节向深海里挪动。一只只大海爸子先把须子伸到前面,拘住石棚再向后猛抻,一下一下往前递送身子。它们没等回到海水里,已被滚烫的石棚烫死晒干。一只只大螃蟹大快朵颐,把干海爸子吞进肚子回到水里,结果被骗。海爸子像沾水就活的地瓜地草,身子一鼓,“噗嗤”一声把螃蟹撑得四裂八瓣,钻出来大吃螃蟹肉。一片片乌贼靠后面喷水,把一湾湾海水弄成漆黑的墨盒。

鲈鱼张开大嘴吞进海黄瓜。生死关头,海黄瓜把肠胃从后口泚出来,被鲈鱼一口吞进去。别看海黄瓜只剩下一副空壳,几天工夫长出一副新的肠胃。

半尺长的大对虾如同苞米地里招了蝗虫,在浅水中、礁石间、石棚上直蹦。沟沟槽槽里,被红虾、罗锅虾、板虾、蠓虾、磷虾,“嘎巴虾”填平。它们飞不起来也蹦不高,相互挤压挣扎。一片片半尺长的虾爬子不断翻卷胸肢,甲刺锋芒毕露,生死不惧上蹦下跳。紫色的星鱼和刺猬一样的海胆,铺了厚厚一层。

一群群燕鱼艺高胆大,突然发力腾空飞起,伴随“叮铃铃”清脆的翼摇声,降落在远海海面上,成功逃生。黑刺挠鱼脾气大,宁肯晒成鱼干,也不在呆在浅水里受气。石棚上,到处是一条条张着大嘴,晒成一层茧皮的黑刺挠鱼。

大流退干见底,是一条通向海中间的“赶牛道”。一群群梭蟹、赤眼红、鼓蟹、关公蟹、四个角的石棱蟹、滥竽充数的小蟹溜子,霸王蟹,像去永宁城赶大集的人群,急匆匆穿行。神秘的海底孤石,终于从大流里面露出真容,比一铺场院还大。桃红进到水湾里,抡起海秧菜刀刀把,对着大鱼脊梁狠抽。随着一阵“劈劈啪啪”响,海水飞溅,长的扁的厚的大鱼被抽昏,在水湾里面翻仰。桃红扯住鱼腮,把一条条大鱼拖上石炕。她一趟趟来回穿梭,一口气拖上十几条大鱼。

她顾不上喘口气,顺“赶牛道”跑进海里,趟过一道海沟,攀到孤石上。小盆大的海螺,聚成半人高的海螺礁。三尺长的龙须菜,在水中随意浮荡。一只只大螃蟹摆动一对对黄豆粒大的眼睛,鞋底大的海蛎子布满石棚。她像割“老牛筋”一样拽龙须菜,几刀捞满一大筐。她一连捞了六大筐,来回一溜小跑c上石炕。她像搬石头一样搬海螺,十只大海螺装满一筐。她跑了十几个来回,大海螺摆满半铺石炕。用海蛎钩子连刨几下,把一只只鞋底大的海蛎子刨开。

套在手指头上的海蛎子铲儿太小,她用锄板铲下蛎肉,放进大筐。乳白色的海蛎浆汁顺筐缝淌进海里,像浓浓的豆浆。她斜着身子,费劲c起干乎乎一筐海蛎子,筐梁深深地勒进臂弯。她气喘吁吁来回倒换胳膊,才把一大筐海蛎子?上石炕。大海蛎子在石炕上连烫带晒,一个大日头晒成海蛎子干。

大龙潮退得快涨得也快,平静的海面骤然沸腾,远方海平线凸起一道道白色浪涌,向岸边滚滚而来。她马不停蹄回到孤石上,大螃蟹还没捉呢。桃红刚按住一只小盆大的螃蟹,蟹钩把被夹住。她没等把沉甸甸的大螃蟹挑起来按进筐里,“喀嚓”一声,蟹钩把儿被夹断。“嘎巴”一声,大螃蟹自断一只大螯,举起独螯向她宣战,半点都不畏惧。她操起海秧菜刀,用刀背把大螃蟹砸碎,划拉到海水里。蟹群快速聚拢,“咔咔”抢夺螃黄蟹块。她举起海秧菜刀,出其不意将一只大螃蟹勾进筐内。“咔嚓”一声,大螃蟹把筐撕裂一道口子钻出去。

龙王爷百年恩赐一回大龙潮千载难逢,不是人人都能赶上。那个赶海的小西山男人没来,整个北海只有她一个人。她毅然脱下裤子,把两只肥大裤腿打上死结,结成一条双叉裤口袋。辈辈世世,辽南人穿的裤子都是大抿腰。为了赶海上山方便,她在裤腰缝了一圈裤鼻,穿进裤腰带。她砸碎两只大螃蟹,放进裤口袋里面做诱饵,用蟹钩和海秧菜刀撑开裤腰。大螃蟹争先恐后钻进去,抢夺美味各不相让,角力肉搏有你没我。裤口袋很快被螃蟹撑满,她突然收紧裤腰,用裤腰带扎紧。窝在裤口袋里的螃蟹死死钳在一起,想动弹难上加难。

海水快速升高,海平面极速扩展,石山石岛逐渐变矮,直至覆没。“赶牛道”被潮水覆盖,大流不断缩回岸边。石炕下沉,孤石只剩下一铺炕大小。

桃红把裤口袋拖下孤石,进入海沟。潮水铺天盖地涌上来,将孤石淹没。浅水湾里面苟延残喘的大鱼、海水没过大海龟,都迅速恢复活力。它们漂浮起来停顿片刻,争先恐后游往深海。翻不过身的大鱼仰面朝天,一息尚存拼命挣扎,鱼肚白朝天仰游逃生。身子翻过一半的大鱼,躺在水皮上侧游。被晒死的鱼鳖虾蟹,厚厚地漂浮一层,被潮水一片片一堆堆推向岸边。

桃红紧紧抓住半截裤腰带,拖着一裤口袋大螃蟹,趟水奔往岸边。潮水涨到齐腰深,群群昏迷的大鱼苏醒,“噼里扑娄”从她身边,两腿之间蹿过。浑身滑溜溜的海豹和海狗,撞得她一个个趔趄。一个个笨拙的大海龟,成了一铺铺游动的锅盖和石棚,不时挡在前面。她把它们一一推开,别被顶往海中间。

海水淹到了胸口位置,桃红已经不能弯腰,一弯腰嘴里就呛进海水。她脱下上衣扯下文胸,结在一起挽成套子,挎在肩膀上拖着裤口袋。裤口袋越来越沉,她趟水的速度越来越慢。汹涌的潮水“哗啦啦”响,滚滚向前把她甩在身后,岸边离她越来越远。当海水涨到脖颈,她已寸步难行。为了逃生她舍弃螃蟹,已经晚了。文胸套子紧紧勒着她脖颈,被海水浸泡后膨胀,摘不下来也挣不断,更别想解开。她大脚趾头触着水下石棚,支撑身体将头仰出水面喘气。她脚指头抽筋,再也够不到石棚。她被裤口袋死死栓住,浪涌不时将她淹没。一道开花浪下来,她轻飘飘地浮起来。文胸套子断了她脱离了裤口袋,也一丝不挂。

浪涌把她推上高高的浪尖,再抛下深深的浪谷。当她被淹死之后,精气到家门口报丧。全家人到海滩上接她,三里五村的男女老少来海边看热闹。她赤条条地被潮水推上来,更给家里丢人现眼。家里不认她是于家人,遗弃在海滩上暴尸。她多次在大流海滩上看过死尸,被冰排挤压、浪打、礁石刮碰、鱼鳖虾蟹啃咬,面孔红一块粉一块,青一块白一块,衣服褴褛体无完肤,眼睛被海物掏成两个黑窟窿,比鬼还吓人。马家祖坟才是她的归宿,和“马咬子”合葬都成了奢望。如果有幸按黄花闺女发送,她进不了于家祖坟也入不了土,被砌进荒郊野外的“丘子”里,成为孤魂野鬼。她放声大哭没憋住气,顿时被一大口海水呛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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