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晴空万里。
对于饱经战乱的三封城而言,任何一丝喜庆都如同久旱的甘霖。
而四海商会三封分部的开业,无疑是一场盛大的庆典。
商会位于城南新规划的商贸区,崭新的三层楼宇气派非凡,朱漆大门洞开,门前两尊石狮系着红绸,威武中透着喜庆。
楼宇两侧,长长的彩绸从屋顶垂落,在晨风中飘舞。
更引人注目的是,商会门前那片宽阔的广场。
此时已搭起了一座高大的木台,铺着红毯,背景是巨大的“四海昌隆”金字牌匾。
台前,人山人海。
不仅仅是收到请柬的各方商贾、本地头面人物,更多的是闻讯而来的普通市民和数量庞大的流民。
周围弥漫着一种节日的喧嚣。
“铛——!”
一声清脆的铜锣响彻广场,压下了鼎沸的人声。
四海商会三封分部的朱掌柜,一位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中年人,满面红光地走到台前,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团团作揖。
“三封城的父老乡亲们!各位朋友!今日,是我四海商会三封分部开业的大喜日子!”
朱掌柜声音洪亮,带着商贾特有的热情与圆滑。
“承蒙杨大帅治下有方,三封城拨乱反正,重现安宁!也仰赖各位乡亲帮衬,市面日渐繁荣!”
“我四海商会,立足通衢,旨在四海,今日于此设分部,一为利通南北,货殖东西,二也为回馈乡梓,略尽绵力!”
他手臂一挥,指向广场一侧。
那里,早已架起了十口巨大的铁锅,锅下柴火熊熊,锅内热气腾腾,浓郁米香随着蒸汽弥漫开来,勾动着无数饥肠辘辘的神经。
“为贺开业,也为与民同乐,本商会特备薄粥万碗,施于众位乡亲!见者有份,绝不落空!”
“此外,前一百位入店洽谈的客商,无论生意大小,皆赠东海精盐五斤!”
话音落下,人群顿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尤其是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眼中迸发出渴望的光芒,纷纷朝着施粥点涌去,但又在那四海商会伙计的引导下,勉强维持着秩序,排起了长队。
“四海商会仁义啊!”
一个老流民捧着一碗刚刚领到、热气腾腾的稠粥,双手颤抖,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皱纹流下。
“这世道,有一口吃的就是天大的恩情!多谢朱掌柜!多谢四海商会!”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木台方向磕头。
旁边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小心地吹凉了粥,喂到孩子嘴里,看着孩子贪婪吞咽的样子,她也忍不住抹着眼泪。
“娃他爹,你要是在天有灵,就看看吧,咱三封城,好像真的要好起来了!……这粥,是白米熬的,真香啊!”
类似的感激和议论在人群中蔓延。
一些本地的居民也领到了粥,一边喝一边交谈。
“这四海商会手笔不小啊,这粥熬得厚实,不是清汤寡水。”
“听说他们主要做南货北运的生意,以后咱们这儿也能见到更多南边的稀罕物了。”
“还是统一了好啊!以前北漠在的时候,哪有什么大商会敢来开店?来了也得被扒层皮!”
“是啊,西北军规矩是多了点,但至少治安好了,这做生意也安心。”
“我看那镇邪馆的顾馆长才是真神仙,要不是他能让地里长出粮食,稳住了粮价,这些商会就算想来,也没底气施这么多粥吧?”
人们议论着,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微弱的期盼。
阳光洒在每个人身上,暖洋洋的,似乎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在心头阴霾。
朱掌柜看着下方感激涕零的人群和逐渐排起的井然有序的长队,脸上笑容更盛,心中盘算着此举能为商会赢得多少名声与潜在的机会。
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好,充满了希望。
然而,无人察觉,在那喧嚣与热浪之下,在那木台阴影与地基的缝隙深处。
一股冰冷、僵硬、绝对秩序的力量,正如同苏醒的毒蛇,缓缓睁开了它无形的眼睛。
嗡……
一种极其细微、仿佛来自灵魂层面的震颤,以木台为中心,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但一种无形的领域迅速扩张,笼罩了方圆百米的范围。
恰好将木台、大部分排队领粥的队伍、以及许多围观的人群囊括其中。
领域之内,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然后,一切继续。
但,某种东西已经改变了。
那个刚刚跪地磕头感谢的老流民,动作僵硬地站起身,他脸上感激的表情还未褪去。
眼神却瞬间变得空洞,他默默地、无比自然地转过身,走向那支领取粥食的队伍。
不是插队,也不是重新排队,而是就那么走到了队伍最末尾的那个人身后,安静地站定,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
他前方那个正兴奋地往前张望的年轻人,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收敛了所有表情。
停止了张望,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目光平视前方,身体站得笔直。
不仅仅是领粥的队伍。
那些原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看热闹的市民,那些正在维持秩序的商会伙计。
甚至台上正在对朱掌柜说着恭贺话语的一位本地乡绅。
所有在领域范围内的人,他们的动作、交谈、表情,都在刹那间停滞、收敛。
然后,一种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本能驱使着他们。
让他们开始移动,寻找,最终,融入一条条凭空出现、却又仿佛亘古存在的队列之中。
这些队列并非都指向施粥点。
有的队列指向空无一物的墙角。
有的队列绕着广场上的石狮子。
有的队列甚至只是面朝一个方向,静静地站立。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抱怨,没有人疑惑。
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或挣扎的表情,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仿佛排队这件事,已经取代了呼吸、心跳,成为了他们生命存在唯一的意义和使命。
他们忘记了为何而来,忘记了手中的碗,忘记了身边的亲人,忘记了自己是谁。
只是站着,排着,等待着那个永远不可能到来的下一步。
领域之外,靠近边缘的一些人,最先察觉到了不对劲。
一个机灵的半大小子,原本正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突然觉得身边过于安静了。
他扭头看向那条领粥的长队,发现队伍前进的速度慢得不可思议。
而且,队伍里的人,一个个站得笔直,面无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不像是在等领粥,倒像是在参加某种诡异的仪式。
“爹,你看他们……!”
小子拉了拉身旁父亲的衣角,声音带着一丝不安。
他的父亲,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行商,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也感觉到了那种不协调的死寂。
那是一种违背常理的秩序,过于完美,完美到令人心头发毛。
“别看了,快走!”老行商本能地感到危险,拉着儿子就想后退。
然而,就在此时,另一个方向传来了惊呼。
“喂!你们看!那边排队领的是什么?好像发的是铜钱!”
一个眼尖的流浪汉,指着领域内一条面朝墙壁的队伍,兴奋地叫道。
在他的眼中,那条队伍前方,墙壁仿佛变成了一个发放窗口。
里面隐约有人正在给排队的人发放着亮闪闪的铜钱!
贪婪瞬间压过了理智。
那流浪汉想都没想,就朝着那条队伍冲了过去,嘴里喊着:“等等我!我也要!”
他的身影刚一踏入那片无形的领域,动作瞬间僵住。
脸上的贪婪和急切如同被橡皮擦抹去,变得一片空白。
他茫然地四下看了看,然后默默地、顺从地走到了那条面壁队伍的末尾,安静地站好,成为了队列中新的一员。
“不是铜钱!那里什么都没有!”领域外,一个看得分明的妇人失声尖叫,脸上充满了恐惧。
“是邪祟!是排队祟!天啊!排队祟的领域怎么会移动到这里来了!”
有见识广博的老者认出了这恐怖的景象,声音颤抖,充满了绝望。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领域外的人群中炸开!
人们惊叫着向后倒退,推搡,踩踏,与领域内那死寂的秩序形成了地狱般的对比。
一些原本领域内、但恰好处于边缘的人,被外面的骚动惊醒,下意识地想往外跑。
可他们的脚步刚刚迈出领域的边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们。
仿佛离开队列,生命就将立刻终止。
于是,在挣扎和茫然中,他们又不由自主地缩回了脚步,重新融入那冰冷的队列之中,脸上恢复那种令人胆寒的平静。
“快!快去报官!去西北军大营!去镇邪馆!”
混乱中,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吼道。
那个被父亲拉着后退的半大小子,挣脱了父亲的手,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决绝和惊恐。
“爹!你回去告诉娘!我去找军爷!”
说完,他如同受惊的兔子,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朝着西北军大营的方向,拼命狂奔而去。
他不敢回头,身后那百米方圆的死寂领域,如同巨口深渊。
将曾经的喧嚣、希望与生机,尽数吞噬,只留下绝对秩序下。
阳光依旧明媚,照耀着四海商会崭新的牌匾,也照耀着牌楼下那片无声排队的人间地狱。
强烈的反差,构成了一幅足以让任何目睹者终生噩梦的恐怖图景。
三封城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在这一刻,被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