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陈默的帽檐往下淌,滴在工装裤左腿破洞边缘,湿冷贴着皮肤。他站在西坡半山腰的泥道上,怀里防水袋裹着土地册复印件,手指正压在航拍图一处标记点上。脚下的土已经被冲成沟壑,几步之外就是塌陷的斜坡。
“就在这儿。”他说,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声,“岩心桩该埋在石缝里。”
赵铁柱蹲下身,用鲁班尺撬开一块松动的石板。底下是新鲜水泥,灰白刺眼。他碎了一口,抹了把脸上的水:“盖得真严实。”
几个年轻村民围上来,有人带了铁锹,有人用手扒。泥浆混着碎石往下滚,露出一段残缺的金属杆,上面刻痕模糊,像是被磨过。
“看不清编号。”一个小伙子抬头说。
陈默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凑近那截断口。雨水不断打在镜片上,他只能趁间隙看清一点痕迹。“三……六……后面没了。”他低声念着,收起工具,“原始记录写着‘三六七’号,深埋一米二,花岗岩基座。现在这东西,连材质都不对。”
林晓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们不止换过一次。”
她撑着伞走到坡底,白大褂沾满泥点,肩上背着投影仪外壳,外面包着塑料布。她喘了口气,把设备放在一块干瘪的石头上。“我刚联系了地质学院测量系。老师答应派学生来支援,最快后天到。”
赵铁柱抬头看了她一眼:“后天?等他们来,这儿都浇成混凝土了。”
“我知道。”林晓棠没反驳,“但我们得有个准数。光靠步测和绳拉,国土局不会立案。”
陈默站起身,望向远处山脊。雨雾遮住轮廓,几处界桩的位置全靠记忆推断。他低头翻动手里的笔记本,一页页都是手绘草图和坐标换算值。
“咱们村要是有个激光测距仪……”他喃喃了一句。
话没说完,一道闪电劈过天际,雷声轰然炸响,震得脚下泥土微颤。
林晓棠却听清了。她摘下耳后的钢笔,在本子上快速记下一串参数。“我已经申请借用一台便携式激光测距设备,只是审批流程卡在物资科。但如果能先拿到一组实地数据,就能作为紧急调拨的理由。”
赵铁柱冷笑一声:“说得轻巧。这种仪器少说几万块,人家凭什么白给?”
“不是白给。”林晓棠合上本子,“是我们用数据换。只要证明边界确实被动过,他们就有课题可做——乡村地籍变迁研究,够发论文了。”
陈默看着她,雨水顺着他眉骨的旧疤滑下。他没说话,但眼神缓了一瞬。
“走吧。”他说,“先找下一个点。”
一行人继续往上爬。山路越来越陡,泥泞让每一步都像跛根。两位村民抬着一台老式经纬仪,走得吃力。这是十年前村里为修路采购的设备,一直锁在仓库,没人会用。今天是第一次拿出来。
“支架歪了。”前面有人喊。
赵铁柱赶紧过去扶,发现三角架的一条腿陷进了软土。他咬牙把整台仪器抱起来,另一只手用鲁班尺探地,试出一块硬底,才重新安置。
“水平泡偏了两格。”操作仪器的年轻人说。
“拿我的尺子当参照”赵铁柱解下腰间的鲁班尺,横着卡在仪器底部。那把尺子通体乌黑,刻度精细,传了三代。他眯眼对照,一点点调整角度。
陈默和林晓棠背靠一棵大树,打开笔记本对照航拍图。风太大,纸叶扑腾,两人只好用身体挡住雨水。
“东岭一号点理论上理论上应该在崩崖拐角。”林晓棠指着屏幕,“但王会计说当年为了避塌方往南移了两步。如果原始记录是真的,那现在的登记坐标就错了。”
“问题是谁信。”陈默写下一组数字,“我们有老图,有证人,有实物证据。可对方有公章,有备案系统。差的就是一个能被采信的技术结果。”
林晓棠点头:“所以我们必须测出误差值。哪怕只有一次精准读数,也能撬动复核程序。”
雨势稍势,云层裂开一丝缝隙。远处的山脊隐约浮现,像一头伏卧的巨兽慢慢抬起脖颈。
“好了。”赵铁柱那边传来声音。
陈默走过去,透过经纬仪目镜看去。视野里是模糊的雨雾,但经过校准后,十字线终于稳定下来。
“读书。”他下令。
年轻人报出一组方位角和仰角,林晓棠迅速换算。陈默再结合土地证上的原始记录,进行三角推算。
“偏差九点八米。”他写下结论,“超出国标允许范围七倍以上。”
人群安静了几秒。
“这不是误标。”有人说。
“是吞地。”另一个接着。
赵铁柱拄着鲁班尺喘气,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汗。他扭头看向陈默: “还要往上吗?东岭那边更险。”
“去。”陈默收起笔记本,“今晚必须把所有关键点跑一遍。明天一早,带着数据去县里。”
林晓棠检查投影仪状态,电源灯亮着,信号格空着。通迅中断,无法上传。她把设备重新裹紧,塞进背包。
“等雨停就行。”她说,“卫星定位恢复了就能传。”
“别指望天气。”陈默望着山顶方向,“他们不会等我们准备齐全。”
二十多人重新列队。经纬仪由四人轻换抬运。每走十米就要停一下校准,赵铁柱走在最前,鲁班尺插回腰间,金属扣在雨中泛出冷光。
半山腰的泥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雨水填平。
翻过一道矮梁,前方出现一片开阔空地。这里是生态保育区的核心,按规划严禁施工。但现在,地面已被铲平,稳约可见新挖的基槽。
“有人连夜动工。”林晓棠快步上前,蹲下查看土层,“还是宏达的人。”
陈默没说话,弯腰捡起一块碎石。背面沾着胶状物,暗红,像是快干的密封胶。
“他们在打地基。”他说,“想造成既定事实。”
赵铁柱骂了一句,转身对身后喊:“兄弟们,把仪器架起来!咱们就在这儿测!让他们知道,这块地还没信宏达!”
众人应声行动。支架再次陷入泥中,这次用了石板垫底。赵铁柱又拿出鲁班尺辅助调平,动作熟练的像摆弄自家农具。
林晓棠打开投影仪外壳,取出连接线,试图将经纬仪读数导入平板。但接口不匹配,数据无法传输。
“只能手记。”他抬头对陈默说,“但至少能留过现场记录。”
陈默点头,翻开新的一页。
雨又开始变大。风卷着水珠抽打人脸,视线再度模糊。但他们谁都没停下。
经纬仪终于完成三次观测,误差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三个原始基点位置确认与现登记不符,其中一处偏差达到十二米。
“够了。”林晓棠合上本子,“这些数据加上老土地证,足够申请复核。”
陈默站在原地,雨水顺着袖子滴落,他低头看着笔记本上的坐标串,一笔一划,全是实测。
“回去整理资料。”他说,“明早七点出发,直接去国土局。”
赵铁柱招呼村民准备下山。有人提议先把仪器送回村,免得淋坏。
“不。”陈默拦住,“留在山上。明天一早接着用。他们敢动第一铲,我们就测第一点。”
林晓棠没反对。他把备份文件塞进防水袋,夹在腋下。
一行人重新列队,沿着泥道往山下走。经纬仪依旧由四人抬着,步伐缓慢但坚定。
走到半途,前方忽然传来动静。
几个人影冒雨而来,肩上扛着木杠,杠上绑着一块厚木板。板上放着一只陶罐,外面裹着油布。
“是村里的老人。”林晓棠认出来,“他们把老测绘桩带来了。”
那是一根樟木桩,顶端刻着“青山界”三个字,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物件。如今被当做仪式性标志,保存在祠堂。
“说是要立在这儿。”领头的老人抹了把脸,“祖宗定的地,不能丢。”
陈默看着那根桩,没说话,但他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
雨越下越大。
快到山脚时,林晓棠突然停下。
“等等。”她从包里翻出一张纸,是地质学院的联络单,“我忘了说一件事——老师问我们有没有做过GNSS静态观测。”
“什么意思?”赵铁柱问
“就是高精度定位。”他抬头,“如果我们能在现场布置一个临时基准点,哪怕只观测半小时,也能生成权威坐标。”
陈默回头看着她。
“你有设备?”他问。
“没有。”林晓棠摇头,“但我可以借,问题是……得有人守着他测够时间,不能移动,也不能断电。”
三人对视一眼。
赵铁柱咧嘴笑了:“那就留个人呗。”
陈默望向山顶方向。雨雾中,那片新开的基槽若隐若现。
“我去。”他说。
他接过林晓棠递来的设备包,沉甸甸的,里面有接收器、三脚架和电池组。
其他人继续下山,他独自转身,一步步走向刚才测完的基点位置。
雨水打在他背上,工装裤湿透,左腿破洞处不断灌水。他蹲下身,打开脚架,一根一根拧紧螺丝。
接收器开机,信号灯闪烁。屏幕上跳出“搜星中”的字样
他坐下来,靠在一块岩石上,从怀里掏出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空白。
笔尖落下,写下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