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雪（八）
收养手续正式通过的那天，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花细碎，从灰蒙蒙的天空缓缓飘落，覆盖了小区光秃秃的枝桠和灰扑扑的屋顶。林静抱着裹成小球的小雨站在窗前，握着她的手，轻轻在玻璃上划着。
“看，小雨，下雪了。”
小雨已经八个多月，黑葡萄似的眼睛追着窗外飘飞的白色，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小手努力想抓住那些看似触手可及的冰凉晶体。
安安兴奋得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嚷嚷着要堆雪人。赵伟好不容易抓住他，给他套上厚厚的羽绒服，戴上帽子和手套。
“走，爸爸带你下去堆雪人！给妹妹堆一个最大的！”
父子俩吵吵嚷嚷地下了楼。林静能看到楼下的空地上，赵伟笨拙地滚着雪球，安安像只快乐的小狗，围着他蹦蹦跳跳，不时捧起一抔雪扬向天空。
怀里的小雨看得入神，小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印子。
林静的心被一种饱满的、近乎酸楚的暖意充斥着。她低头，亲了亲小雨带着奶香的头顶。这个孩子，在法律和情感上，都彻底是她的女儿了。那些曾经的疑虑、挣扎、谎言和眼泪，都仿佛被这洁净的初雪覆盖、涤荡。
手机响起，是周律师发来的信息，附带了一张电子版《收养登记证》的扫描件。林静点开图片，看着上面并排的四个名字——父亲：赵伟；母亲：林静；长子：赵安；长女：赵雨。
“赵雨……”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是赵伟坚持要取的。他说，相遇那天也在下雨，而“雨”字，带着生命的润泽，也纪念着那个如雨般清澈、名字里带“雨”音的女人。
林静接受了。她明白，这不是留恋，而是对生命来处的尊重。
楼下，赵伟堆的雪人初具雏形，两个大小不一的雪球叠在一起，用石子做眼睛，胡萝卜当鼻子，滑稽又可爱。安安正把自己的小围巾往雪人脖子上套。
林静笑了笑，抱着小雨走进书房。她从书架底层取出一个崭新的相册，扉页上，她用工整的字迹写着：“吾家有女——小雨成长记”。
她翻过前面几页——那是小雨刚来时她偷偷拍下的、带着疏离感的记录；翻过手术前后那些令人揪心的照片；翻过第一次微笑、第一次抬头的瞬间……一直翻到空白页。
她拿起笔，在空白的页面上郑重地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贴上手机里刚刚打印出来的照片：窗外纷飞的雪花，楼下堆雪人的父子，以及怀里小雨凝望窗外的侧脸。
她在照片旁边写道：“今日，初雪，吾女赵雨，正式归家。”
晚上，雪停了，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清冷柔和的光辉。孩子们都睡了。赵伟从背后抱住站在阳台上的林静，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
“冷吗？”
“不冷。”林静摇摇头，向后靠在他怀里，“手续都办完了。”
“嗯。”赵伟收紧了手臂，“辛苦了。”
两人静静地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远处，有未眠人家的灯火，在雪夜里温暖地闪烁着。
“我订了下周末的餐厅。”赵伟忽然说，“我们……庆祝一下？就我们俩。”
林静有些意外，随即笑了：“好。”
结婚纪念日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出去吃过饭了。生活被孩子、工作、琐事填满，几乎忘记了彼此作为伴侣的私人空间。
周末的餐厅环境雅致安静。赵伟显得有些紧张，刀叉在他手里似乎都不太听使唤。直到甜品上来，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
“这是……”林静愣住了。
“不是戒指，”赵伟连忙解释，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吊坠是两个交织在一起的圈，一个略大，一个略小，小的那个圈上，镶嵌着一颗极小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大的代表安安，小的代表小雨。他们是我们生命的延续，也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他拿起项链，绕到林静身后，为她戴上。冰凉的金属贴上皮肤，很快被体温焐热。
“静静，谢谢你。”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真诚，“谢谢你接纳小雨，谢谢你为这个家做的一切。我……我知道我一开始做得糟糕透顶。”
林静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吊坠，感受着金属的轮廓。她抬起头，看着赵伟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
“都过去了。”她说，语气平和，“我们现在很好，这就够了。”
回家的路上，两人牵着手，像恋爱时那样慢慢地走着。雪后的空气清冽干净，吸入肺里，带着一丝甘甜。
“其实，”赵伟忽然开口，“我有时候会害怕。”
“怕什么？”
“怕我做得不够好，怕亏待了小雨，也怕亏待了安安和你。”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丈夫和父亲。”
林静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路灯下，他的眉眼间确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
“没有人是完美的。”她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们会犯错，会犹豫，会疲惫。但这才是真实的家庭，不是吗？不是童话故事，而是一起在泥泞里往前走。重要的是，我们始终拉着彼此的手，没有放开。”
赵伟凝视着她，眼里的忧虑慢慢化开，被一种更深沉的情感取代。他伸手，将她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嗯，一起往前走。”
回到家，他们先去看孩子们。安安睡得四仰八叉，被子踢到了一边。赵伟无奈地笑笑，替他重新盖好。小雨则蜷成小小的一团，呼吸均匀，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在做着什么美梦。
林静轻轻调整了一下小雨的睡姿，指尖拂过她温热的脸颊。小家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指，攥得紧紧的。
那一刻，万籁俱寂，只有孩子们平稳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林静想，或许家的形状，并非一成不变。它像窗外的雪，看似柔软，却能覆盖万物，重塑世界的轮廓；它又像掌心的温度，看似微弱，却能融化冰雪，孕育春天的希望。
而她掌心里的这片雪，终于找到了永不融化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