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帐
暑气凝在老旧吊扇的叶片上,搅动一室檀香。赵玉梅盯着礼单簿上那个刺目的“陆万元整”,钢笔在指间转了又转,终是另起一行,在角落添上小字:“姐赵秀芹,姐夫周建国,礼金六千”。
她把剩下五万四塞进红布包时,丈夫正踩着人字梯修电扇。周建国后背的汗衫湿成地图,嘴里衔着螺丝刀,含糊道:“塞衣柜最底下,用我那件旧工装裹着。”
这是2013年白露,城中村的握手楼里,赵家独子赵磊的婚礼正宴散席。新娘子李娟攥着礼金箱钥匙,指尖发白——那摞最厚的红包,比她所有嫁妆还沉。
一
秀芹夫妇是踏着晨露来的。建国拎着木匠家什盒,秀芹抱的棉被摞到遮住脸。新房客厅还飘着油漆味,李娟盯着姐夫补踢脚线的背影,忽然想起母亲叮嘱:“你婆家这门亲戚,比钱值钱。”
这话在婚后第三个月应验。赵磊所在的纺织厂裁员,小夫妻蹲在民政局台阶上查离婚流程——假离婚能多套经适房指标。秀芹骑着电动车冲过来,车把挂着的豆腐脑洒了半袋。
“糊涂!”她抢过弟弟手机,“当年爸肺癌,建国把棺材本都填进医院,为的啥?”身后,姐夫正往赵磊卡里转款,短信提示音惊起一群白鸽。
李娟第一次见识周家的账本,是在帮大姐整理衣柜时。红布包夹在旧工装里,账页泛黄,记着:
“2001年,磊弟学费4800”
“2005年,爸手术3万”
“2008年,磊买房借款2万”
最新一行是:“2013年,磊结婚6万(明账6千)”
“你姐夫说,明面的礼是场面,暗里的钱是胆量。”秀芹压低声,窗外传来建国帮邻居修摩托的敲打声。
二
转折发生在纺织厂改制那年。赵磊夫妻双双下岗,在菜市场盘下熟食摊。开张那日,建国扛来自制推车,不锈钢台面锃亮如镜——照出李娟眼角细纹,也照见摊前“周记木工”的客户越来越多。
夜市霓虹初上时,熟食摊迎来晚高峰。李娟收着零钞,忽然看见马路对面,秀芹正给建筑队送盒饭。两个女人隔街相望,同时举起手机——支付宝到账提示音在喧嚣中重叠。
“姐,今天流水破千了!”
“娟,你姐夫接了个商场展柜大单!”
三
真正的风暴藏在2016年暴雨季。赵磊进货时被卷进集资骗局,债主堵门泼漆那夜,李娟抱着账本缩在墙角。账面上,他们欠着姐姐家整整十二万。
秀芹夫妇是提着斧头来的。建国挡在门前,木匠粗粝的手掌拍在催债合同上:“钱我们替还,但谁动我弟妹——”斧头剁进桌案,颤鸣声惊飞窗台野鸽。
当晚,四个大人围坐缝纫机改成的餐桌前。秀芹摊开菜市场扩建图纸:“熟食摊改中央厨房,你姐夫做冷链车,我管质检。”她抽出赵磊兜里的离婚协议,撕碎撒进浆糊桶,“周家没有逃兵。”
四
三年后的立冬,“周赵记”食品厂挂牌时,李娟在办公室熨烫金请柬。窗外,建国指导工人调试新设备,秀芹正往新车队贴标——车头“兄弟号”三字,是赵磊昏迷初醒时,用左手颤巍巍写的。
宴席礼单依旧由玉梅执笔。写到“周建国赵秀芹”时,李娟轻轻按住姑姑的手:“这回,记明账。”
她将红布包里的旧账本捧出,翻到最新页。泛黄纸页上,建国粗铅笔添着:“2019年,厂房首付20万(免息)”。
聚光灯打在签约台时,李娟突然抢过话筒。她望着台下修补背景板的姐夫,声音发颤:“有人说我婆家是扶弟魔...”满场寂静中,秀芹举起账本第二页——那里记满:
“2014年,娟父手术借款3万”
“2017年,帮芹追回工伤赔偿”
“2018年,建国住院,磊守夜37天”
吊扇仍在旋转,送来的风却带了春意。李娟想起婚纱照后藏的五个存折,那是她为外甥备的留学基金——有些情分,从来不在礼账上,而在血脉相融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