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与顽石(一)
一、 惊雷:碎裂的手机
“哐当——啪嚓!”
先是房门被猛力踹击的巨响,紧接着是电子产品与坚硬地砖碰撞后发出的、令人心悸的破碎声。
这两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午间本该温馨的饭厅里。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着刚出锅的饭菜香气,与一种无声的、积压了太久的火药味。
儿子李乐(化名)惊愕地张着嘴,一手拿着咬了一口的白面馒头,另一只原本握着手机的手还悬在半空,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姿势。他的目光从父亲因盛怒而扭曲的脸,缓缓移到地上那台已经屏幕开花、四分五裂的苹果手机残骸上。那黑色的碎片,像极了这个家庭此刻的氛围,支离破碎。
“爸……你……”李乐的声音带着刚起床的沙哑和难以置信的颤抖,“那是我……四五千买的……”
他的控诉虚弱无力。父亲李建国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常年劳作、布满老茧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源于一种极度的失望和无力。几年了?三年?还是从更早开始?那股邪火一直被“孩子还小”、“慢慢来”的借口压抑着,今天终于冲破了闸门。
母亲王娟站在一旁,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冲上去安抚儿子,责备丈夫的粗暴。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儿子——那个曾经让她骄傲的清秀少年,如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因长期昼夜颠倒和缺乏运动,脸庞浮肿,身材更是膨胀成了一个她几乎不认识的“肉球”。才二十几岁,体检单上已经赫然出现了“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压”的警告。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她:再护下去,这孩子就真的毁了。
李乐看着沉默的母亲,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似乎也崩塌了。他猛地推开椅子,捂着脸,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冲回了自己的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满桌的饭菜,再无一人动筷。香气渐渐冷却,如同这对中年夫妻的心。
二、 回溯:精致的“分数”囚笼
李乐,曾经不是这样的。
至少在李建国和王娟的记忆里不是。小学和初中时代的李乐,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单上鲜红的“A”和排名榜上靠前的位置,是李家最亮眼的装饰。家里的墙壁上,贴满了他的奖状:“数学竞赛三等奖”、“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
为了这些奖状,这个家庭付出了全部的重心。李建国是县农机厂的老师傅,王娟在超市做收银员,家境普通。但他们坚信“知识改变命运”,而“知识”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分数。
“乐乐,别画那些没用的了!赶紧去做奥数题!”
“乐乐,隔壁小军这次又考了第一,你听听人家在家永远是在学习!”
“儿子,只要你考得好,爸妈再苦再累也值得!想要什么,爸给你买!”
这是李乐童年和少年时期听到最多的话。他的世界被简化成了“学习”和“影响学习”两部分。他喜欢在课本上画小人,被父亲发现后,一整本课本被撕得粉碎;他初中时迷恋上一款单机游戏,母亲哭着说“你太让妈妈失望了”;他和同学约好周末去打球,父亲一句“浪费时间”,就能让他乖乖待在家里刷题。
他的价值,被牢牢地绑定在每一次考试的分数上。考好了,全家晴空万里,有求必应;考砸了,家里便阴云密布,言语间充满了“未来完了”的焦虑。他像一个被编程的机器人,目标明确而单一:考高分,上好大学,让父母有面子。
他成功了。尽管过程艰难,他最终还是挤进了一所民办本科大学。四年,近二十万的学费和生活费,像一座大山,压得李建国和王娟直不起腰,但他们甘之如饴,觉得这是对儿子未来最光荣的投资。送儿子去大学那天,李建国拍着儿子的肩膀,眼眶湿润:“儿子,以后就看你的了!”王娟则一遍遍整理着儿子的衣领,叮嘱他吃好穿暖。
那时,他们都以为,把孩子送进了大学的象牙塔,就是将他托举到了美好人生的起点。
三、 断裂:象牙塔外的“现实”悬崖
然而,大学成了李乐人生的分水岭。
在那种管理相对宽松、更考验自律性的民办大学里,李乐迷失了。过去十八年,他的人生目标是父母设定的“考大学”。如今目标达成,下一个目标是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他发现自己除了会考试,几乎一无是处。他不善言辞,不懂社交,没有特别的兴趣爱好,面对来自天南地北、各有特色的同学,他感到自卑和格格不入。
专业课程比他想象的难,也比他想象的“无聊”。他失去了那种被人用分数时刻鞭策和定义的环境,就像一艘失去航舵的船,在茫茫学海里漫无目的地漂浮。
就在这时,网络游戏进入了他的世界。在那个虚拟的国度里,他是强大的法师,是团队的领袖,是受人尊敬的英雄。每一次升级、每一次装备掉落、每一次团队合作的胜利,都带给他现实中从未有过的、即时而强烈的成就感。那里有明确的规则,清晰的成长路径,付出就有回报。这完美地弥补了他现实中的空虚和挫败感。
他开始逃课,昼夜颠倒地沉浸在游戏世界里。大学的围墙,没能保护他,反而成了他隔绝现实的屏障。
毕业,如同一道惊雷,将他强行从虚拟的王座上拽了下来,扔回了现实的地面。
他拿着那张几乎用尽全家财力换来的本科文凭,却发现它轻飘飘的,并不能自动为他兑换一个光鲜体面的未来。招聘会上,人山人海,他的民办本科背景毫无优势;面试时,他磕磕巴巴,无法清晰表达自己;面对要求实践经验和工作技能的岗位,他一片茫然。
父母托关系找来的工作,在他眼里,无一不是对他“本科生”身份的羞辱。端盘子?那是没文化的人干的!社区打杂?那是伺候人的!工厂技工?那是技校生才去的!他固执地守着自己“大学生”的身份,觉得社会亏待了他,领导羞辱了他,却从未想过,那张文凭之下,自己究竟具备了哪些与社会接轨的能力。
他的主观认知(我是大学生,我应该坐办公室,受人尊重)与客观现实(缺乏核心竞争力,只能从基层做起)发生了严重的断裂。这种断裂带来的巨大痛苦和不适,让他本能地选择了逃避。而那个可以让他忘却一切、重获“尊严”的游戏世界,成了他最安全的避难所。
四、 冰冻:共生的困局与无声的呐喊
三年蛰居,李乐在虚拟世界里越陷越深,体重飙升,健康亮起红灯。而李建国和王娟,也从最初的焦急、劝说,到后来的托关系、找门路,再到如今的无奈、愤怒和深深的绝望。
他们不明白,自己倾尽所有,怎么就培养出了一个“废物”?他们看着儿子变成一块冥顽不灵的“顽石”,却找不到能敲开这石头的锤子。
这个家,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共生困局。父母一边抱怨,一边依旧承担着儿子的一切生活所需,用这种“过度负责”的方式,默许甚至纵容了他的“不负责任”。儿子则用消极和逃避,对抗着外界的一切要求,同时也将自己的生命活力一点点耗尽。
那天李建国摔碎的手机,不仅仅是一部通讯工具,它象征着一个虚假世界的崩塌,也象征着这个家庭旧有模式被强行打破。
卧室里,李乐蒙在被子里,眼泪无声地流淌。有对手机的心疼,有对父亲粗暴的愤怒,但更深层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巨大的羞耻和恐慌。他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可他不知道该如何走出来。现实世界对他而言,太坚硬,太残酷了。
饭厅里,李建国和王娟相对无言。看着一桌子凉透的菜,李建国沙哑地开口:“冰练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只盯着那个分数,却忘了教他,怎么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能靠自己双手吃饭的人。”
王娟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想起儿子小时候画画的专注神情,想起他曾经对窗外世界的向往。是他们,用“为你好”的名义,亲手折断了孩子的翅膀,却又在他本该翱翔的时候,责怪他为什么不会飞。
五、 解冻?顽石下的微光
手机碎了,一个阶段似乎结束了。但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人知道。
是继续相互折磨,在抱怨和绝望中消耗彼此?还是能有那么一丝勇气,去面对这“三尺之冰”,尝试用耐心、理解和真正意义上的“成人教育”,去一点点融化它?
李乐这块被“分数教育”异化了的顽石,内部是否还隐藏着一丝渴望改变、渴望被真正看见的微光?
李建国和王娟这对被传统教育观念束缚的父母,又能否真正反思,学会放手,让儿子去经历属于他自己的、哪怕是充满坎坷的成长?
答案,不在这个故事里,而在每一个“李乐”家庭的抉择之中。只是,解冻的过程,注定比结冰时,更加漫长,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