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阳(十四)
日子重新被粘稠的沉默和鞋油味浸泡。王建国的修鞋摊又支了起来,就在老地方,菜市场最里头的角落,塑料棚顶破了个洞,雨天会漏下水滴,在地上积出一个小小的水洼。
他来得比以往更早,天不亮就蹬着那辆三轮车吱呀吱呀地过来,收摊也比谁都晚。菜市场喧嚣鼎沸的人声、肉摊剁骨的闷响、鱼贩子刮鳞的唰唰声,似乎都隔着一层膜,传不到他耳朵里。他只是埋着头,额上沁着油汗,对付着手里一双双开裂、掉跟、需要钉掌的鞋。
动作比过去更慢了些,但依旧稳。锥子扎透皮革,拉线,打钉,上油……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偶尔,他会停下手,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张被摩挲得边缘起毛的铅笔信,展开,只看一眼,又折好,小心翼翼塞回去,然后继续手里的活计。那一眼,像是要从那稚嫩的笔画里汲取某种支撑下去的力量。
老主顾把鞋递过来:“老王,这跟磨偏了,加个掌子。”
他点点头,伸出粗糙的手接过,看一眼:“三块。”
“哟,老王,没涨价啊?现在啥不贵?”
他不答话,只是低下头,开始打磨鞋跟。那主顾讪讪地放下钱。
挣的都是毛票。一块,两块,五块。偶尔能接到换个拉链、修个皮包的话,能多挣十块。他把收到的钱,按照面额捋得平平整整,放进那个铁皮饼干盒里。盒子渐渐又有了点分量,但离那个遥远的数字,依旧隔着天堑。
除了修鞋,他开始留意别的活。菜市场收摊后,他帮人搬过货,卸过车,一箱箱沉重的蔬菜水果压得他老腰吱嘎作响,汗水浸透旧衫,换回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隔壁小店要盘账,他帮着清点过零钱,戴着老花镜,在昏暗的灯下一枚一枚地数,手指被纸币边缘割出口子。
他吃得越来越简单。馒头咸菜,或者清水煮挂面,滴两滴酱油。偶尔煮一次粥,吃两三天。李桂兰不在了,屋里没了烟火气,也没了那份心思。人像是被抽掉了大半精气神,只剩下一个执念在撑着这具干枯的躯壳。
有一天,社区的工作人员找上门,是个年轻姑娘,手里拿着表格。
“王大爷,我们核实情况,您符合低保条件,办一下手续,每个月能有点补助。”
王建国正在补一只小孩的运动鞋,头也没抬:“谢谢政府。不用了。”
姑娘愣了:“为什么?您这情况……”
“我还能动。”他打断她,声音沙哑,却硬邦邦的,“能挣一口饭吃。钱,留给动不了的人。”
姑娘张了张嘴,看着老人佝偻得几乎伏在鞋摊上的背影,和那双青筋暴起、沾满黑色鞋油的手,最终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走了。
晚上收摊回家,冷锅冷灶。他打开饼干盒,把今天挣的毛票放进去,仔细数了一遍。太慢了。照这个速度,也许到他死,也攒不够一张机票钱。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又一次漫过心头。
他坐到桌前,昏黄的灯光下,又一次拿出那封铅笔信。艾瑞克。八岁。妈妈胳膊上有伤,青的。爸爸打她。
女儿那通短暂电话里惊恐的哽咽和戛然而止的忙音。
还有李桂兰临终前望着他那最后一眼。
寂静的老屋里,响起一声极力压抑的、像是受伤老兽般的呜咽。他猛地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滴落在油腻的桌面上。
绝望几乎要把他吞噬。
第二天,他依旧天不亮就出了摊。眼睛是肿的,但手上的活儿没停。中午,一个穿着体面、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在他摊子前停下,递过来一只做工精致的皮鞋,鞋尖蹭掉了一大块皮。
“老师傅,这能补吗?尽量看不出来,这鞋挺贵的。”
王建国接过鞋,仔细看了看皮子纹路和损伤处,又抬头看了看那男人。
“能补。五十。”
“五十?”男人挑了挑眉,“这么贵?街头那边补一下才十块。”
王建国没说话,只是把鞋递还给他,低下头,继续搓手里的麻线。
男人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实在喜欢这双鞋,又递了回来:“行吧行吧,五十就五十,可得补好点,看不出痕迹。”
王建国接过鞋,拿出工具和颜料,调色,一点点填补,打磨,上色,抛光……他做得极其专注,额上的皱纹紧紧拧着。阳光透过棚顶的破洞,正好照在他手上,那双手稳得惊人。
半个多小时后,他把鞋递回去。破损处几乎看不出痕迹,颜色还原得极好。
男人拿起鞋,对着光仔细看,脸上露出惊讶和满意的神色:“嘿!老师傅,可以啊!这手艺绝了!值这个价!”他痛快地付了五十块钱。
王建国接过那张绿色的钞票,手指在上面停顿了一下,然后把它和其他毛票分开,单独折好,放进了饼干盒的最底层。
那天之后,他摊子前挂了个小木牌,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精修名鞋、皮具,价格面议。”
他开始接一些别人不敢接、或者接不了的细活。修复划痕,织补破洞,更换高级皮料。要价高了,质疑的人也多了,但他只用活儿说话。那双几十年练就的手艺,在绝望的催逼下,竟透出一种近乎极致的沉稳和精准。
饼干盒里的钱,增长的速度稍微快了一点。但依旧,是杯水车薪。
他不再抬头看天。只是每一天,每一刻,都扑在那堆破旧的鞋履皮具上,像是在挖掘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隧道。
唯一的声响,是锥子穿透皮革的闷响,和拉线时的嗤嗤声。
一声又一声。
固执地。
响在喧闹的菜市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