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存折（十一）
技术风暴的硝烟尚未散尽，“核心系统保障部”的空气里还残留着焦糊味和劫后余生的心悸。陈锐坐在工位上，强压下心头因奶奶那声呼唤掀起的惊涛骇浪，手指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在键盘上敲击着事故分析报告的结语。屏幕冷光映着他疲惫却异常沉静的脸。
内线电话的蜂鸣声再次尖锐地响起，是总监秘书，声音公式化却不容置疑：“陈锐，总监让你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
周围的同事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好奇、猜测、同情，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毕竟，刚刚那场席卷核心业务的风暴，源头正是他们部门负责的“古董”系统。总监此刻召见，是问责？是清算？
主管老赵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陈锐却已经站起身，平静地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白的衬衫衣领，对他微微点头示意没事，然后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那扇代表着公司权力核心之一的厚重木门。脊背挺直，像一根被风霜磨砺却愈发坚韧的竹。
敲门，进入。
总监办公室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钢铁森林的冰冷轮廓。总监姓吴，四十多岁，保养得宜，眼神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感。他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报告——正是陈锐刚刚提交的、关于三号核心库事故的详细分析报告。
“坐。”吴总监抬了抬下巴，语气听不出喜怒。
陈锐依言坐下，腰背依旧笔直，目光平静地迎向总监的审视。
“报告我看了。”吴总监的手指在报告上敲了敲，“写得条理清晰，分析到位，应急处置得当。尤其是对问题SqL的精准定位和‘外科手术’式干预，避免了更大范围的业务中断和数据灾难。”他的目光落在陈锐脸上，带着一丝探究，“你进公司多久了？在保障部负责什么？”
“一年零三个月。主要负责几套历史遗留核心系统的日常维护、问题排查和部分优化工作。”陈锐回答简洁清晰。
“哦？”吴总监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之前不是在项目组？怎么调到保障部了？”
“公司根据技术特长和项目需要做的调整。”陈锐没有提及当初被“发配”的隐情，语气依旧平静。
吴总监沉默了几秒，目光再次回到报告上，又翻看了几页，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办公室里的空气有些凝滞。
“老系统，尤其是这些支撑核心业务的‘老古董’，就像定时炸弹。”吴总监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维护成本高，风险巨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今天的状况，就是最直接的证明。靠救火，永远是被动的。”
陈锐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心中却隐隐猜到了总监的意图。
“技术债，总要还。”吴总监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直视着陈锐，“公司高层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们打算成立一个专项组，启动核心系统集群的渐进式重构计划。不是推倒重来，那风险太大，而是在保障现有业务绝对稳定的前提下，用新技术栈对最危险、最臃肿的模块进行剥离、替换和优化，最终实现核心系统的平稳迁移和现代化升级。”他顿了顿，目光锁定陈锐，“这个专项组，需要一个技术扎实、对老系统有深刻理解、心思缜密、能扛得住高压的人来牵头具体的底层架构迁移和核心模块重构工作。”
吴总监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陈锐，我看了你的处理过程和这份报告，也了解了你在保障部这段时间啃硬骨头的能力。这个位置，压力巨大，容不得半点闪失。你敢不敢接？”
预料之中的挑战，却比预想中来得更直接、更沉重。陈锐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被一种巨大的责任感和前所未有的机遇感所冲击。重构核心！这意味着他将真正站在公司技术架构的核心地带，手握重器，但也背负着整个核心业务线稳定运行的千钧重担！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奶奶浑浊却清亮的眼睛，存折封皮粗糙的触感，墙上那歪歪扭扭的“自立”二字，张行长那句“把‘薪火’堂堂正正还回去”……无数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沉淀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他没有立刻回答“敢”或“不敢”。他迎着吴总监审视的目光，平静地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总监，我接受挑战。但有几个前提条件。”
“哦？你说。”吴总监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兴趣。
“第一，重构不是颠覆，稳定高于一切。我需要最高级别的权限和资源支持，包括数据库、中间件、网络的全方位监控和快速回滚保障机制。任何改动，必须有详尽的测试预案和回滚方案，经严格评审后才能上线。”陈锐条理清晰，语气不容置疑。
“第二，我需要一支真正精干、能打硬仗的攻坚小组。成员由我提名，技术能力必须过硬，心理素质必须过关，能够承受高压和长时间的攻坚。”
“第三，”他顿了顿，目光更加沉凝，“重构过程会触及大量历史遗留问题和潜在风险点，我需要公司层面的承诺，对过程中可能暴露的、由历史原因造成的技术债务和风险，给予足够的理解和支持，而不是简单的追责。”
吴总监认真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陈锐提出的要求，条条切中要害，没有夸夸其谈，只有对风险的清醒认知和对成功的务实保障。这沉稳老练、思虑周全的表现，远超出他对一个年轻工程师的预期。
“好！”吴总监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一拍桌子，“就冲你这几点要求，这个位置，非你莫属！权限、资源、团队组建权，我都给你！公司层面的支持，我去争取！陈锐，这个硬骨头，你给公司啃下来！啃下来了，公司不会亏待功臣！”
巨大的责任如同山岳般压下，但陈锐心中涌起的不是惶恐，而是一种被信任、被托付的沉实力量。他站起身，对着吴总监，郑重地点头：“谢谢总监信任。我尽全力。”
走出总监办公室，陈锐没有理会走廊上那些探寻的目光。他径直回到工位，拿起手机和钱包。刚发的工资和那笔惊险过关后、终于批下来的项目奖金，安稳地躺在卡里。他立刻登录手机银行，指尖快速操作。
第一笔，三万五千元整，带着他额外加上的五百元利息，汇入了王磊的账户。备注只有简单两个字：“磊子，谢了。”
转账成功的提示刚跳出，王磊的电话几乎秒到。
“锐哥！钱……钱到了！”王磊的声音激动得发颤，“还多了五百！你这是……”
“利息。”陈锐的声音很平静，“应该的。兄弟，谢了当初。”
“锐哥……你这……”王磊的声音哽住了，带着浓浓的愧疚和复杂的感慨，“你这让我……唉！啥也不说了！兄弟记心里了！以后有啥事，吱声！”
“嗯，你忙吧，买房是大事。”陈锐挂了电话，心头一丝轻松掠过。磊子的债，清了。一份信任，有了圆满的交代。
紧接着，他再次操作，将剩余奖金的大头，毫不犹豫地汇入了“助老贷”和“薪火计划”的还款账户。看着还款余额再次减少的数字，一种混合着责任履行和尊严提升的暖流，悄然流淌。
最后，他给母亲转了三千元。备注：“妈，给奶奶买点好的，您和爸也吃点。”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手机银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如同繁星坠落人间。他拿起那个磨旧的存折封皮，指尖反复摩挲着那粗糙的国徽图案和塑料边缘。冰冷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奶奶手掌的微温，和她那声穿越生死界限的微弱呼唤。
周末，陈锐带着几盒新买的、易于吞咽吸收的高蛋白营养粉和一套更专业的语言康复训练卡片，回到了老家。推开病房门，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和营养粉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奶奶靠坐在床上，精神似乎比视频里看到的更好一些。眼神虽然依旧有些迟缓，但明显在努力地聚焦。母亲正拿着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脸颊。
“锐锐回来了！”母亲看到他，脸上露出笑容。
陈锐放下东西，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握住奶奶那只恢复了些力气的手，声音轻柔：“奶奶，我回来了。”
奶奶浑浊的眼睛缓慢地转动着，视线努力地聚焦在陈锐脸上。她的嘴唇嗫嚅着，似乎在酝酿什么。几秒钟后，一个比上次清晰许多、却依然含糊缓慢的声音，艰难地响起：
“锐……娃……”
“哎！奶奶！是我！”陈锐心头一热，眼眶瞬间又有些发酸。
奶奶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陈锐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存折封皮上。她那只被陈锐握着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一种明确的指向性，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触碰它。
陈锐立刻会意，拿起那个小小的塑料封皮，轻轻放在奶奶摊开的手掌里。
奶奶枯瘦的手指，立刻像拥有了某种本能，轻轻地、一遍遍地摩挲着那熟悉的棱角和国徽图案。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奶……奶……”她又轻轻地、清晰地唤了一声，目光从存折封皮上移开，重新落在陈锐脸上，那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弱却无比执着的询问光芒在闪烁。
陈锐读懂了奶奶的眼神。他用力握紧奶奶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奶奶，您放心。”
“您教我的‘自立’，我记着，做着。”
“您给我的‘薪火’，”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而坚定，如同许下最庄重的誓言：
“我在还。”
“稳稳当当地，还。”
奶奶摩挲着存折封皮的手指，在听到“还”字时，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她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笑容，甚至有些扭曲，却像一道微弱却足以撕裂阴霾的光，骤然点亮了她苍老而迟滞的面容！
浑浊的眼眸里，那层厚厚的迷雾，仿佛被这坚定的承诺和孙子沉稳如山的气场所驱散，透出了一丝久违的、如同年轻时广播站里那般清澈而欣慰的光芒！那光芒虽弱，却像穿透厚重云层的晨曦，带着历经劫难后的温暖和无比顽强的生命力！
窗外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将病房洁白的墙壁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辉。陈锐握着奶奶的手，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看着那抹艰难浮现的笑意和眼底的微光。他知道，脚下的路依旧漫长，核心重构的重担才刚刚压在肩头，债务的数字仍需一分一厘去抹平。但此刻，奶奶掌心那本磨旧存折封皮的粗糙触感，如同最坚硬的磐石，稳稳地垫在他灵魂的最深处。
源自血脉的“薪火”，终将以“自立”为柴，燃成照亮前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