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书房里那个永远沉静如水、仿佛天塌下来都能从容应对的女子,在沈亦舟带着伤、强撑着光鲜出现时,那指尖几不可察的微颤;
在沈亦舟故作轻松地献上蜜饯时,那嘴角一闪而过的上扬;
在沈亦舟最终情绪崩溃、埋首在她颈窝呜咽时,她抬起手,轻轻落在他背上,那一下下无声的安抚……
这些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瞬间,如同零碎的拼图,在楚无妄那素来只专注于武学和职责的简单思维里,慢慢地拼凑出了一个让他有些不适的认知。
一向沉着冷静、仿佛没有任何事能真正扰动她心湖的沐颜汐,会因为沈亦舟而动摇。
会因为他的伤而蹙眉,会因为他的笨拙讨好而展颜,会因为他的脆弱而心软……甚至,会主动伸出手,去拥抱那个满身狼藉的少年。
这些情绪的变化,细微却真实。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眼前这个正笑得像个傻子的沈亦舟带来的麻烦!
是他!是他那显赫家世带来的门第枷锁!
是他那个强势母亲带来的狂风骤雨!
是他自己那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行事作风!
才让那个本该永远从容不迫、强大自信的女子,沾染上这些凡尘俗世的纷扰和……情绪波动。
一股极其陌生的、带着点酸涩的烦躁感,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上了楚无妄的心头。
他看着沈亦舟那张写满志得意满的俊脸,突然觉得有点……碍眼。
尤其是想到沈亦舟刚才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那只手,刚刚还紧握着沐颜汐的手。
楚无妄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抱着臂的手,指节无意识地收紧,骨节微微泛白。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沈亦舟那张碍眼的笑脸,视线重新投向院墙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比刚才更加冷硬了几分。
“知道了。”他冷冷地吐出三个字,声音比夜风更凉。
算是回应了沈亦舟那番“郑重”的叮嘱,也彻底终结了这场单方面的对话。
沈亦舟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完全没察觉到楚无妄那细微的情绪变化和更加冷冽的气息。
得到楚无妄的回应(虽然很冷淡),他满意地拍了拍手,仿佛又完成了一件大事。
“行!有你这话,小爷我就放心了!”他咧嘴一笑,转身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晃晃悠悠地朝着院中石桌走去,打算在那里“等”他的颜汐。
楚无妄依旧抱着臂,如同最忠诚的磐石,伫立在廊下的阴影里。
只是那锐利的目光,在扫过沈亦舟那轻快得瑟的背影时,比平时更冷冽了几分,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淡淡的敌意。
书房内。
沐颜汐并未如沈亦舟所想的那般,专注于账册。
她坐在书案后,窗棂透进的微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
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桌上那个小小的、雕花楠木锦盒,里面还剩下几颗琥珀色的蜜渍金桔,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她的目光,并未落在账册上,而是透过那扇只留下一条缝隙的房门,静静地落在院中。
她能看到廊下楚无妄那道如同凝固雕像般的冷硬身影,也能看到院中石桌旁,那个坐没坐相、一条腿还翘在石凳上、正百无聊赖揪着石桌上盆栽叶子、嘴里哼着荒腔走板调子的月白身影。
沈亦舟揪下一片叶子,放在指尖捻了捻,又随手丢掉。
他似乎觉得无聊,又站起身,背着手在小小的石桌旁踱步,踱了两圈,又停下来,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侧脸的线条在夜色中依旧清晰,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充满活力的张扬。
他时而傻笑,时而皱眉,时而踢一脚地上的小石子,整个人像只得了新玩具、兴奋得停不下来的大狗。
那份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小院的巨大欢喜,隔着一道门,沐颜汐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她看着他在院中那些孩子气的举动,看着他偶尔投向书房方向的、带着无限期待和欢喜的目光(尽管他以为她看不到),看着他手背上那圈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眼的白色绷带……
心口深处,那点因他而起的、细微的涟漪,再次轻轻荡漾开来。
她伸出指尖,从锦盒里拈起一颗蜜渍金桔。
指尖传来微凉粘腻的触感。
她低头,看着那颗裹着晶莹蜜糖的金桔,没有放入口中。
只是看着。
窗外,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几声模糊的梆子响。
沈亦舟大概是哼够了小曲,又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双手托着腮,一眨不眨地盯着书房的门,像个等待大人分发糖果的孩子。
楚无妄依旧如磐石般伫立,只是抱着臂的姿势更紧了些,目光扫过院中那个翘首以盼的身影时,冷硬的唇角似乎抿得更直了。
沐颜汐收回目光,指尖微动,将那颗蜜饯放回了锦盒里。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确认心意后的沈亦舟,像是脱胎换骨,又像是彻底打开了某个不得了的开关。
往日里那个在青州城横着走、看谁不顺眼就怼谁的沈家小霸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恨不得时时刻刻粘在沐颜汐身边、全身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我好开心我好快乐”气息的巨大号人形挂件。
沐颜汐在书房看账,他就搬个小马扎,挨着她书案边坐下,也不说话,就那么支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目光灼热,专注得仿佛在研究什么稀世奇珍。
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满足和浓得化不开的欢喜,饶是沐颜汐定力惊人,也时常被他看得指尖微顿,账册上的墨字都有些模糊起来。
沐颜汐去铺子里巡视,他必定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也不插手生意,就抱着臂,斜倚在门框边或柱子旁,像个最忠实的护卫。
只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总是追随着沐颜汐的身影,嘴角噙着压都压不下去的笑意。
有伙计或掌柜上前请示,他虽不插嘴,但那眼神扫过去,带着一种“这是我的人,你们好好伺候”的无声宣告,愣是让那些见惯风浪的老掌柜们后背都绷紧了几分。